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
南宋方岳(根据吴小如先生考证)诗句:“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
这都是我们时常引用的,脍炙人口的。
类似的例子还能够举出成百上千来。
这种说法适用于一切人,旧社会的皇帝老爷子也包括在里面。
他们君临天下,“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可以为所欲为,杀人灭族,小事一端,按理说,他们不应该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然而,实际上,王位继承,宫廷斗争,比民间残酷万倍。
他们威仪然地坐在宝座上,如坐针毡。
虽然捏造了“
龙御上宾”
这种神话,他们自己也并不相信。
他们想方设法以求得长生不老,他们最怕“
一旦魂断,宫车晚出”
。
连英主如汉武帝、唐太宗之辈也不能“
免俗”
。
汉武帝造承露金盘,妄想饮仙露以长生;
唐太宗服印度婆罗门的灵药,期望借此以不死。
结果,事与愿违,仍然是“
龙御上宾”
呜呼哀哉了。
在这些皇帝手下的大臣们,“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权利极大,娇纵恣肆,贪赃枉法,无所不至。
在这一类人中,好东西大概极少,否则包公和海瑞等决不会流芳千古,久垂宇宙了。
可这些人到了皇帝跟前,只是一个奴才,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可见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据说明朝的大臣上朝时在笏板上夹带一点鹤顶红,一旦皇恩浩荡,钦赐极刑,连忙用舌尖舔一点鹤顶红,立即涅?,落得一个全尸。
可见这一批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谈不到什么完满的人生。
至于我辈平头老百姓,日子就更难过了。
建国前后,不能说没有区别,可是一直到今天仍然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
。
早晨在早市上被小贩“
宰”
了一刀;
在公共汽车上被扒手割了包,踩了人一下,或者被人踩了一下,根本不会说“
对不起”
了,代之以对骂,或者甚至演出全武行。
到了商店,难免买到假冒伪劣的商品,又得生一肚子气,谁能说,我们的人生多是完满的呢? 再说我们这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在历史上一生中就难得过上几天好日子。
只一个“
考”
字,就能让你谈“
考”
色变。
“
考”
者,考试也。
在旧社会科举时代,“
千军万马独木桥”
,要上进,只有科举一途,你只需读一读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就能淋漓尽致地了解到科举的情况。
以周进和范进为代表的那一批举人进士,其窘态难道还不能让你胆战心惊,啼笑皆非吗? 现在我们运气好,得生于新社会中。
然而那一个“
考”
字,宛如如来佛的手掌,你别想逃脱得了。
幼儿园升小学,考;
小学升初中,考;
初中升高中,考;
高中升大学,考;
大学毕业想当硕士,考;
硕士想当博士,考。
考,考,考,变成烤,烤,烤;
一直到知命之年,厄运仍然难免,现代知识分子落到这一张密而不漏的天网中,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我们的人生还谈什么完满呢? 灾难并不限于知识分子:“
人人有一本难念的经。
”
所以我说“
不完满才是人生”
。
这是一个“
平凡的真理”
;
但是真能了解其中的意义,对己对人都有好处。
对己,可以不烦不躁;
对人,可以互相谅解。
这会大大地有利于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
关于季羡林的经典散文作品篇二: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当我还是一个青年大学生的时候,报刊上曾刮起一阵讨论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的微风,文章写了一些,议论也发表了一通。
我看过一些文章,但自己并没有参加进去。
原因是,有的文章不知所云,我看不懂。
更重要的是,我认为这种讨论本身就无意义,无价值,不如实实在在地干几件事好。
时光流逝,一转眼,自己已经到了望九之年,活得远远超过了我的预算。
有人认为长寿是福,我看也不尽然。
人活得太久了,对人生的种种相,众生的种种相,看得透透彻彻,反而鼓舞时少,叹息时多。
远不如早一点离开人世这个是非之地,落一个耳根清净。
那么,长寿就一点好处都没有吗?也不是的。
这对了解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会有一些好处的。
根据我个人的观察,对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一无意义,二无价值。
他们也从来不考虑这样的哲学问题。
走运时,手里攥满了钞票,白天两顿美食城,晚上一趟卡拉0K,玩一点小权术,耍一点小聪明,甚至恣睢骄横,飞扬跋扈,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等到钻入了骨灰盒,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过一生。
其中不走运的则穷困潦倒,终日为衣食奔波,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即使日子还能过得去的,不愁衣食,能够温饱,然而也终日忙忙碌碌,被困于名缰,被缚于利索。
同样是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不知道为什么活过一生。
对这样的芸芸众生,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从何处谈起呢? 我自己也属于芸芸众生之列,也难免浑浑噩噩,并不比任何人高一丝一毫。
如果想勉强找一点区别的话,那也是有的:我,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人,对人生有一些想法,动过一点脑筋,而且自认这些想法是有点道理的。
我有些什么想法呢?话要说得远一点。
当今世界上战火纷飞,人欲横流,“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是一个十分不安定的时代。
但是,对于人类的前途,我始终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我相信,不管还要经过多少艰难曲折,不管还要经历多少时间,人类总会越变越好的,人类大同之域决不会仅仅是一个空洞的理想。
但是,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经过无数代人的共同努力。
有如接力赛,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路程要跑。
又如一条链子,是由许多环组成的,每一环从本身来看,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
但是没有这一点东西,链子就组不成。
在人类社会发展的长河中,我们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务,而且是绝非可有可无的。
如果说人生有意义与价值的话,其意义与价值就在这里。
但是,这个道理在人类社会中只有少数有识之士才能理解。
鲁迅先生所称之“
中国的脊梁”
,指的就是这种人。
对于那些肚子里吃满了肯德基、麦当劳、比萨饼,到头来终不过是浑浑噩噩的人来说,有如夏虫不足以与语冰,这些道理是没法谈的。
他们无法理解自己对人类发展所应当承担的责任。
话说到这里,我想把上面说的意思简短扼要地归纳一下:如果人生真有意义与价值的话,其意义与价值就在于对人类发展的承上启下,承前启后的责任感。
关于季羡林的经典散文作品篇三:季羡林谈成功 什么叫成功?顺手拿来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上面写道:“
成功:获得预期的结果”
,言简意赅,明白之至。
但是,谈到“
预期”
,则错综复杂,纷纭混乱。
人人每时每刻每日每月都有大小不同的预期,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总之是无法界定,也无法分类,我们不去谈它。
我在这里只谈成功,特别是成功之道。
这又是一个极大的题目,我却只是小做。
积七八十年之经验,我得到了下面这个公式: 天资+勤奋+机遇=成功 “
天资”
,我本来想用“
天才”
;
但天才是个稀见现象,其中不少是“
偏才”
,所以我弃而不用,改用“
天资”
,大家一看就明白。
这个公式实在是过分简单化了,但其中的含义是清楚的。
搞得太烦琐,反而不容易说清楚。
谈到天资,首先必须承认,人与人之间天资是不相同的,这是一个事实,谁也否定不掉。
十年浩劫中,自命天才的人居然号召大批天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至今不解。
到了今天,学术界和文艺界自命天才的人颇不稀见,我除了羡慕这些人“
自我感觉过分良好”
外,不敢赞一词。
对于自己的天资,我看,还是客观一点好,实事求是一点好。
至于勤奋,一向为古人所赞扬。
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等故事流传了千百年,家喻户晓。
韩文公的“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
,更为读书人所向往。
如果不勤奋,则天资再高也毫无用处。
事理至明,无待饶舌。
谈到机遇,往往为人所忽视。
它其实是存在的,而且有时候影响极大。
就以我自己为例,如果清华不派我到德国去留学,则我的一生完全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把成功的三个条件拿来分析一下,天资是由“
天”
来决定的,我们无能为力。
机遇是不期而来的,我们也无能为力。
只有勤奋一项完全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我们必须在这一项上狠下工夫。
在这里,古人的教导也多得很。
还是先举韩文公。
他说:“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
这两句话是大家都熟悉的。
王静安在《人间词话》中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
此第一境也。
‘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
此第二境也。
‘
众里寻他千,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此第三境也。
”
静安先生第一境写的是预期。
第二境写的是勤奋。
第三境写的是成功。
其中没有写天资和机遇。
我不敢说,这是他的疏漏,因为写的角度不同。
但是,我认为,补上天资与机遇,似更为全面。
我希望,大家都能拿出“
衣带渐宽终不悔”
的精神来从事做学问或干事业,这是成功的必由之路。
季羡林 散文 是美文与华照相得益彰,既是伴君品味欣赏这佳作,又为珍藏馈赠之上品。
下面是我给大家推荐的季羡林经典散文作品,供大家欣赏。
季羡林经典散文作品推荐:赋得永久的悔 题目是韩小蕙小姐出的,所以名之曰"
赋得"
。
但 文章 是我心甘情愿作的,所以不是八股。
我为什么心甘情愿作这样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题目出得好,不但实获我心,而且先获我心:我早就想写这样一篇东西了。
我己经到了望九之年。
在过去的七八十年中,从乡下到城里;
从国内到国外;
从小学、中学、大学到洋研究院;
从"
志于学"
到超过"
从心所欲不逾矩"
,曲曲折折,坎坎坷坷。
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
既经过"
山重水复疑无路"
,又看到"
柳暗花明又一村"
。
喜悦与忧伤并驾,失望与希望齐飞,我的经历可谓多矣。
要讲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
要选其中最深切、最真实、最难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为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
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故乡,离开母亲。
我出生在鲁西北一个极端贫困的村庄里。
我们家是贫中之贫,真可以说是贫无立锥之地。
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但又炙手可热的"
老佛爷"
,被她视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
她手下的小喽罗们曾两次窜到我的故乡,处心积虑地把我"
打"
成地主,他们那种狗仗人势穷凶极恶的教师爷架子,并没有能吓倒我的乡亲。
我小时候的一位伙伴指着他们的鼻子,大声说:"
如果让整个官庄来诉苦的话,季羡林家是第一家!"
这一句话并没有夸大,他说的是实情。
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亲等三个兄弟,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最小的一叔送了人。
我父亲和九叔饿得没有办法,只好到别人家的枣林里去捡落到地上的干枣充饥。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
最后兄弟俩被逼背井离乡,盲流到济南去谋生。
此时他俩也不过十几二十岁。
在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里,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在济南落住了脚。
于是我父亲就回到了故乡,说是农民,但又无田可耕。
又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从济南有时寄点钱回家,父亲赖以生活。
不知怎么一来,竟然寻(读若xin)上了媳妇,她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的娘家姓赵,门当户对,她家穷得同我们家差不多,否则也决不会结亲。
她家里饭都吃不上,哪里有钱、有闲上学。
所以我母亲一个字也不识,活了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
她家是在另一个庄上,离我们庄五里路。
这个五里路就是我母亲毕生所走的最长的距离。
北京大学那一位"
老佛爷"
要"
打"
成"
地主"
的人,也就是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就有这样一位母亲。
后来我听说,我们家确实也"
阔"
过一阵。
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东三省用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五角钱,买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灾奖券,中了奖。
兄弟俩商量,要"
富贵而归故乡"
,回家扬一下眉,吐一下气。
于是把钱运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里,乡里的事由父亲一手张罗,他用荒.唐离奇的价钱,买了砖瓦,盖了房子。
又用荒.唐离奇的价钱,置了一块带一口水井的田地。
一时兴会淋漓,真正扬眉吐气了。
可惜好景不长,我父亲又用荒.唐离奇的方式,仿佛宋江一样,豁达大度,招待四方朋友。
一转瞬间,盖成的瓦房又拆了卖砖、卖瓦。
有水井的田地也改变了主人。
全家又回归到原来的情况。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降生到人间来的。
母亲当然亲身经历了这个巨大的变化。
可惜,当我同母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几岁,告诉我,我也不懂。
所以,我们家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只像是昙花一现,我到现在也不完全明白。
这谜恐怕要成为永恒的谜了。
不管怎样,我们家又恢复到从前那种穷困的情况。
后来听人说,我们家那时只有半亩多地。
这半亩多地是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
一家三口人就靠这半亩多地生活。
城里的九叔当然还会给点接济,然而像中湖北水灾奖那样的事儿,一辈子有一次也不算少了。
九叔没有多少钱接济他的哥哥了。
家里日子是怎样过的,我年龄太小,说不清楚。
反正吃得极坏,这个我是懂得的。
按照当时的标准,吃"
白的"
(指麦子面)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最次是吃红高粱饼子,颜色是红的,像猪肝一样。
"
白的"
与我们家无缘。
"
黄的"
(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颜色都是黄的)与我们缘分也不大。
终日为伍者只有"
红的"
。
这"
红的"
又苦又涩,真是难以下咽。
但不吃又害饿,我真有点谈"
红"
色变了。
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办法。
我祖父的堂兄是一个举人,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
他们这一支是有钱有地的。
虽然举人死了,但家境依然很好。
我这一位大奶奶仍然健在。
她的亲孙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钟爱都倾注到我身上来。
她是整个官庄能够吃"
白的"
的仅有的几个人中之一。
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给我留出半个或者四分之一个白面馍馍来。
我每天早晨一睁眼,立即跳下炕来向村里跑,我们家住在村外。
我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声:"
奶奶!"
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缩回到肥大的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馍馍,递给我,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时刻。
此外,我也偶尔能够吃一点"
白的"
,这是我自己用劳动换来的。
一到夏天麦收季节,我们家根本没有什么麦子可收。
对门住的宁家大婶子和大姑--她们家也穷得够呛--就带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里去"
拾麦子"
。
所谓"
拾麦子"
就是别家的长工割过麦子,总还会剩下那么一点点麦穗,这些都是不值得一捡的,我们这些穷人就来"
拾"
。
因为剩下的决不会多,我们拾上半天,也不过拾半篮子,然而对我们来说,这己经是如获至宝了。
一定是大婶和大姑对我特别照顾,以一个四五岁、五六岁的孩子,拾上一个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麦粒。
这些都是母亲亲手搓出来的。
为了对我加以奖励,麦季过后,母亲便把麦子磨成面,蒸成馍馍,或贴成白面饼子,让我解馋。
我于是就大快朵颐了。
记得有一年,我拾麦子的成绩也许是有点"
超常"
。
到了 中秋节 --农民嘴里叫"
八月十五"
--母亲不知从哪里弄了点月饼,给我掰了一块,我就蹲在一块石头旁边,大吃起来。
在当时,对我来说,月饼可真是神奇的东西,龙肝凤髓也难以比得上的,我难得吃一次。
我当时并没有注意,母亲是否也在吃。
现在回想起来,她根本一口也没有吃。
不但是月饼,连其他"
白的"
,母亲从来都没有尝过,都留给我吃了。
她大概是毕生就与红色的高粱饼子为伍。
到了歉年,连这个也吃不上,那就只有吃野菜了。
至于肉类,吃的回忆似乎是一片空白。
我老娘家隔壁是一家卖煮牛肉的作坊。
给农民劳苦耕耘了一辈子的老黄牛,到了老年,耕不动了,几个农民便以极其低的价钱买来,用极其野蛮的办法杀死,把肉煮烂,然后卖掉。
老牛肉难煮,实在没有办法,农民就在肉锅里小便一通,这样肉就好烂了。
农民心肠好,有了这种情况,就昭告四邻:"
今天的肉你们别买!"
老娘家穷,虽然极其疼爱我这个外孙,也只能用土罐子,花几个制钱,装一罐子牛肉汤,聊胜于无。
记得有一次,罐子里多了一块牛肚子,这就成了我的专利。
我舍不得一气吃掉,就用生了锈的小铁刀,一块一块地割着吃,慢慢地吃。
这一块牛肚真可以同月饼媲美了。
"
白的"
、月饼和牛肚难得,"
黄的"
怎样呢?"
黄的"
也同样难得。
但是,尽管我只有几岁,我却也想出了办法。
到了春、夏、秋三个季节,庄外的草和庄稼都长起来了。
我就到庄外去割草,或者到人家高粱地里去劈高粱叶。
劈高粱叶,田主不但不禁止,而且还欢迎;
因为叶子一劈,通风情况就能改进,高粱长得就能更好,粮食打得就能更多。
草和高粱叶都是喂牛用的。
我们家穷,从来没有养过牛。
我二大爷家是有地的,经常养着两头大牛。
我这草和高粱叶就是给它们准备的。
每当我这个不到三块豆腐高的孩子背着一大捆草或高粱叶走进二大爷的大门,我心里有所恃而不恐,把草放在牛圈里,赖着不走,总能蹭上一顿"
黄的"
吃,不会被二大娘"
卷"
(我们那里的土话,意思是"
骂"
)出来。
到了过年的时候,自己心里觉得,在过去的一年里,自己喂牛立了功,又有了勇气到二大爷家里赖着吃黄面糕。
黄面糕是用黄米面加上枣蒸成的。
颜色虽黄,却位列"
白的"
之上,因为一年只在过年时吃一次,物以稀为贵,于是黄面糕就贵了起来。
我上面讲的全是吃的东西。
为什么一讲到母亲就讲起吃的东西来了呢?原因并不复杂。
第一,我作为一个孩子容易关心吃的东西。
第二,所有我在上面提到的好吃的东西,几乎都与母亲无缘。
除了"
黄的"
以外,其余她都不沾边儿。
我在她身边只呆到六岁,以后两次奔丧回家,呆的时间也很短。
现在我回忆起来,连母亲的面影都是迷离模糊的,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
特别有一点,让我难解而又易解: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母亲的笑容来,她好像是一辈子都没有笑过。
家境贫困,儿子远离,她受尽了苦难,笑容从何而来呢?有一次我回家听对面的宁大婶子告诉我说:"
你娘经常说:'
早知道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
"
简短的一句话里面含着多少辛酸、多少悲伤啊!母亲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远方,盼望自己的儿子回来啊!然而这个儿子却始终没有归去,一直到母亲离开这个世界。
对于这个情况,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并不深刻。
到上了高中的时侯,自己大了几岁,逐渐理解了。
但是自己寄人篱下,经济不能独立,空有雄心壮志,怎奈无法实现,我暗暗地下定了决心,立下了誓愿:一旦大学 毕业 ,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养母亲,然而没有等到我大学毕业,母亲就离开我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
古人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话正应到我身上。
我不忍想像母亲临终思念爱子的情况;
一想到,我就会心肝俱裂,眼泪盈眶。
当我从北平赶回济南,又从济南赶回清平奔丧的时候,看到了母亲的棺材,看到那简陋的屋子,我真想一头撞死在棺材上,随母亲于地下。
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母亲。
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呆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个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
红的"
。
这就是我的"
永久的悔"
。
季羡林经典散文作品推荐:夹竹桃 夹竹桃不是名贵的花,也不是最美丽的花;
但是,对我说来,她却是最值得留恋最值得回忆的花。
不知道由于什么缘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我故乡的那个城市里,几乎家家都种上几盆夹竹桃,而且都摆在大门内影壁墙下,正对着大门口。
客人一走进大门,扑鼻的是一阵幽香,入目的是绿蜡似的叶子和红霞或白雪似的花朵,立刻就感觉到仿佛走进自己的家门口,大有宾至如归之感了。
我们家大门内也有两盆,一盆是红色的,一盆是白色的。
我小的时候,天天都要从这下面走出走进。
红色的花朵让我想到火,白色的花朵让我想到雪。
火与雪是不相容的;
但是,这两盆花却融洽地开在一起,宛如火上有雪,或雪上有火。
我顾而乐之,小小的心灵里觉得十分奇妙,十分有趣。
只有一墙之隔,转过影壁,就是院子。
我们家里一向是喜欢花的;
虽然没有什么非常名贵的花,但是常见的花却是应有尽有。
每年春天,迎春花首先开出黄色的小花, 报告 春的消息。
以后接着来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叶梅、丁香等等,院子里开得花团锦簇。
到了夏天,更是满院葳蕤。
凤仙花、石竹花、鸡冠花、五色梅、江西腊等等,五彩缤纷,美不胜收。
夜来香的香气熏透了整个的夏夜的庭院,是我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的。
一到秋天,玉簪花带来凄清的寒意,菊花报告花事的结束。
总之,一年三季,花开花落,没有间歇;
情景虽美,变化亦多。
然而,在一墙之隔的大门内,夹竹桃却在那里静悄悄地一声不响,一朵花败了,又开出一朵;
一嘟噜花黄了,又长出一嘟噜;
在和煦的春风里,在盛夏的暴雨里,在深秋的清冷里,看不出什么特别茂盛的时候,也看不出什么特别衰败的时候,无日不迎风弄姿,从春天一直到秋天,从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无不奉陪。
这一点韧性,同院子里那些花比起来,不是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吗? 但是夹竹桃的妙处还不止于此。
我特别喜欢月光下的夹竹桃。
你站在它下面,花朵是一团模糊;
但是香气却毫不含糊,浓浓烈烈地从花枝上袭了下来。
它把影子投到墙上,叶影参差,花影迷离,可以引起我许多幻想。
我幻想它是地图,它居然就是地图了。
这一堆影子是亚洲,那一堆影子是非洲,中间空白的地方是大海。
碰巧有几只小虫子爬过,这就是远渡重洋的海轮。
我幻想它是水中的荇藻,我眼前就真的展现出一个小池塘。
夜蛾飞过映在墙上的影子就是游鱼。
我幻想它是一幅墨竹,我就真看到一幅画。
微风乍起,叶影吹动,这一幅画竟变成活画了。
有这样的韧性,能这样引起我的幻想,我爱上了夹竹桃。
好多好多年,我就在这样的夹竹桃下面走出走进。
最初我的个儿矮,必须仰头才能看到花朵。
后来,我逐渐长高了,夹竹桃在我眼中也就逐渐矮了起来。
等到我眼睛平视就可以看到花的时候,我离开了家。
我离开了家,过了许多年,走过许多地方。
我曾在不同的地方看到过夹竹桃,但是都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两年前,我访问了缅甸。
在仰光开过几天会以后,缅甸的许多朋友们热情地陪我们到缅甸北部古都蒲甘去游览。
这地方以佛塔著名,有“
万塔之城”
的称号。
据说,当年确有万塔。
到了今天,数目虽然没有那样多了,但是,纵目四望,嶙嶙峋峋,群塔簇天,一个个从地里涌出,宛如阳朔群山,又像是云南的石林,用“
雨后春笋”
这一句老话,差堪比拟。
虽然花草树木都还是绿的,但是时令究竟是冬天了,一片萧瑟荒寒气象。
然而就在这地方,在我们住的大楼前,我却意外地发现了老朋友夹竹桃。
一株株都跟一层楼差不多高,以至我最初竟没有认出它们来。
花色比国内的要多,除了红色的和白色的以外,记得还有黄色的。
叶子比我以前看到的更绿得像绿蜡,花朵开在高高的枝头,更像片片的红霞、团团的白雪、朵朵的黄云。
苍郁繁茂,浓翠逼人,同荒寒的古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每天就在这样的夹竹桃下走出走进。
晚上同缅甸朋友们在楼上凭栏闲眺,畅谈各种各样的问题,谈蒲甘的历史,谈中缅 文化 的交流,谈中缅两国人民的胞波的友谊。
在这时候,远处的古塔渐渐隐入暮霭中,近处的几个古塔上却给电灯照得通明,望之如灵山幻境。
我伸手到栏外,就可以抓到夹竹桃的顶枝。
花香也一阵一阵地从下面飘上楼来,仿佛把中缅友谊熏得更加芬芳。
就这样,在对于夹竹桃的婉美动人的回忆里,又涂上了一层绚烂夺目的中缅人民友谊的色彩。
我从此更爱夹竹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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