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的日子全文阅读 作者:金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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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亮的日子全文阅读 作者:金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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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在记忆中的热血青春:闪亮的日子 作者:金满


《闪亮的日子》内容简介
我来唱一首歌古老的那首歌
我轻轻的唱你慢慢的和
是否你还记得过去的梦想
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
——罗大佑《闪亮的日子》
激情超越《血色浪漫》、《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被誉为中国版《美国往事》的史诗级怀旧经典
唤醒我们心底埋藏已久的兄弟情结
2009年所有男人不应错过的一本书
——献给尘封在我们记忆中的热血青春
引千万网友强烈共鸣、唏嘘相传的80年代血性怀旧力作
生命,总有一个年代,承载着我们的青春。与此时阳光下安详而多彩的街市不同,那个年代是灰色的。灰色的街头是青春的舞台,洒落着暗红的斑驳。
我无法忘记他和他身边的朋友。他们啸聚街头,和我的身份迥异,却曾视为兄弟。
那个灰色的年代定格了他们的命运,他们用血性对抗暴力,用鲜血涂抹青春。
有人说他们是流氓混混,有人说他们是黑社会,有人说他们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有人说——其实他们都是好孩子
无论人们怎么评价他们,对我而言,他们身上那些闪亮的东西,照亮过那个欲望在混沌中疯狂释放的年代,也在二十年的时间,照亮了我的心灵
他们最终改变了一些事情,但他们无法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世界中慢慢老去。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和我一起,分享这阳光下闪亮的日子。
相信,你也会和我一样,会想起他们,会想起曾经野性赤诚的灰色青春。
梗概:
上世纪80年代,冷军、骆子建、张杰三人在一座南方小城一起长大,走上好勇斗狠的混混生涯,凭身手和胆略在道上迅速崛起。其间不意与同样冷峻的萧南结仇,萧南枪击走上正途的骆子建。萧南逃亡期间冷军、骆子建因杀人远走邵阳和哈尔滨,出于正义与当地黑道火并。骆子建为父送终自投罗网,冷军自首营救。几年后冷军出狱为义气再度伤人,遭张杰出卖,而同时冷军的爱人被仇人打死。冷骆二人再次走上复仇之路,遭遇了同样回来复仇的萧南,惺惺相惜。张杰带着忏悔回归兄弟之间,四人共同走上四面楚歌的不归之路……


血性,被毒杀在文明世界
文/时敬国
?血性消散在安详世界
我们已经久违了血性。
街市安详,秩序井然,这是件幸福的事情。我们可以安享事业和家庭、物质与情感,美满也好,不满也罢,顶多几句牢骚而已,不会有身家性命之忧。
但凡事都有两面。血性的丧失,必然也有遗憾。比如,少了暴力美学的审美体验。缺了血性,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爽快没了,改成了对骂,用话语侮辱对方的长辈;缺了血性,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人少了,甚至连110都懒得帮着打;缺了血性,大家都没地方展现男人味,连怕老婆也都成了优点了……
但这些无伤大雅。如果没有丢失了内心深处对不公规则的反抗,这些都算不了什么——遵守公平、公正的社会秩序,即使对有血性的男人来说,也是一种美德。
如果上个世纪80年代,社会的发展规则是公平、公正的,那冷军、骆子建、萧南就是这样的一种有血性、有美德的好男人。而不会成为游离法外的“以武乱禁者”。
当然,那样就不会有《闪亮的日子》这样一本充满血性的书。
?秩序的夹缝
秩序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东西。社会发展史上历来存在两种秩序,一种秩序是显性的,是公开的,是主流的——是“文明社会”催生的法制规则。还有一种秩序,是隐性的,是非公开的,或者说是局部的“潜规则”,但它更趋原始、更趋于自然——是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这种秩序,被很多人称之为黑社会。简单,却很有道理。
这两种规则看似矛盾,却有着奇妙的联系,尤其是在时代发生巨大变迁的时候。本来游离于主流秩序之外的流氓混混,趁着主流秩序的脆弱,通过弱肉强食的原始规则壮大起来,然后一个狡猾地转身,改头换面甚至脱胎换骨,成了文明规则的制定者。当然,更多主流秩序之外的人,则在这个变迁的时代,经历了惨烈的淘汰,销声匿迹。
上世纪80年代就是一个这样的时代。对于一个年轻人,有两种选择,一是安稳地遵守着主流秩序,另一个是脱离主流秩序参与那秩序的惨烈更迭。于是,在每一座城市,都在上演着雪白风冷、喋血街头的惨烈故事。在一座南方小城一起长大的冷军、骆子建、张杰三人,便是因被人欺负,以暴制暴,走上好勇斗狠的混混生涯。
?无法转身的不归路
血性让三人脱离了主流秩序,凭身手和胆略在道上迅速崛起,结识了同样有血性的萧南。他们很快就赢得了尊重和地位。当然,他们善良、重情义的本性让他们不自禁地帮助很多的弱者。除暴安良的侠义行为,在那个混沌的年代,得以再次上演。
但对于冷军和骆子建,这样就足够了。他们因血性而游离主流秩序之外,是率性而盲目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而张杰是有目的的,他要成为新的秩序的制定者。因而三兄弟后来的分裂就成了必然。
《闪亮的日子》最闪光的地方,就是冷军、骆子建以及萧南的率性。这是一种罕见而闪亮的东西。它因血性而发,却不因功利而灭。它不计后果,只为一个简单的原则,这个原则,是最原始的人性,包括善良、正直、重诺,包括兄弟情、爱情亲情……这些都是人类最美好的东西。
他们是道德上的巨人,却成为法制和同类破坏者的公敌。他们打架、杀人、抢劫,破坏了主流秩序,而又没有和其他混混一起重新融入主流秩序——尽管他们有这样的机会。
注定,他们只能永远地游离,只能是个悲剧。甚至,他们只能是个棋子,被人利用,成为一个巨大棋局上的牺牲者。
“乃知豪客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他们的朋友,高干子弟欧阳丹青如是说。
?侠与法制,若有所失的选择
正义+血性=侠。
有网友评论,如果冷军生在战国时代,就是一个荆轲;如果他生在宋代,就是一个武松;如果生在抗战时期,就是一个李云龙……但他生长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就只能是冷军。
“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司马迁如此评价“游侠”。
侠义气概让人尊敬。因为这种精神惩恶扬善,在局部维护着世间的道德体系。但,侠客终究只是个体,他们太原始,仅以武力改变世界;他们太不稳定,成不了规则,不能维护整个世界。而且,侠与匪在行为上经常是如出一辙,以武力取胜。谁是侠,谁是匪,凡人哪里分得清。
此时,我们宁愿相信法制。因为法制从来都比侠客能庇护更多的人,即使它经常并不完善,即使它偶尔并不公正。只有法制被少数人操纵,濒临崩溃的时候,我们才需要侠客。
不相信侠的时代,我们每个人丢弃了侠义气概。心怀正义,却缩手缩脚,患得患失。有法制,有文明,血性索性收起来,我们最终沦为正义的懦夫。
但是,我们不能忘了,法制也有它的命门。
一方面,虽然法制是平等的,但它是一个过于“精密”的武器,有些人善于利用,善于规避,而有些人则根本没有能力使用这个武器保护自己。而另一面,法制的底线,远在道德底线之下。因此,很多无耻的人,大摇大摆地活着。法制能约束的仅是行为的底线,而不是道德的底线。它可以惩罚犯法之人,却不能惩罚丧德之人。所以,我们有理由担心,法制成为人们的行为准则,它越完善,人们越降低道德要求,人性沦落至法律底线的边界。
我们都不希望,会有这样的一天——人们无耻,却都不犯法。世间无侠,更不见君子。所以,对于血性的扬弃,我们仍然心存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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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满:对于过去的时代我们只能怀念
1、很多人把《闪亮的日子》和《血色浪漫》、《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对比。你觉得他们之间有哪些相同和不同?
答:时代背景、青春烙印有一部分相同,但《闪亮的日子》的人物比《血色浪漫》、《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更边缘化,他们的青春和经历也比后者更为残酷惨烈。如果说后两者是一杯辣口的白酒,那《闪亮的日子》就是一碗割喉的烧刀子。
2、小说中的人物,说白了就是百姓眼中的犯罪分子,即使他们多是“黑吃黑”,有时还是维护正义,但更多的时候,是搅乱了社会秩序。但你在小说中流露出来的,却是对这些人物的赞扬。有没有担心这样的态度,会误导青少年的是非观?
答:如果说有赞扬,我赞扬的是他们身上闪烁着人性亮点的一面,比如真诚、血性、义气、勇气……但我觉得我更多的是在怀念,怀念这些当下社会所缺失的东西。我相信青少年读者会有自己的判断。
3、你怎样看待暴力或者说是武力,在社会发展中所起到的作用?你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侠客吗?
答:武力分两种,一种是私斗,一种是战争。如果是前者,放在任何时代都会影响社会的安定和发展;如果是后者,这个话题就比较复杂,它既有消极的力量,又有进步的力量。我相信当下的世界还有侠客,但我这里所说的侠客不再是“以武犯禁者”,他们行侠仗义的方式更多地是在不违背法律的情况下施行。法律援助者、志愿者、各种救援团队……甚至是抓小偷的市民,这些人在我眼中都是侠客,都让我敬佩。
4、你觉得在人性方面,这个世界相比小说发生的年代,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你更愿意生活在哪个时代?
答:这个问题很尖锐。就和谐和文明来说,社会进步了;在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和心灵的距离来说,社会退步了。这是个矛盾,也是个“鱼”和“熊掌”的问题,我和你们都不能既享受楼房带来的方便与舒适,又要有弄堂里大伙互相夹对方碗里的菜的热闹。对于过去的时代,我们只能怀念。
5、小说里的很多涉及黑暗势力的角逐和厮杀,这是平常人接触不到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经历让你有冲动去写这些,你又是怎样获得的素材呢?不会都是凭空想象吧?
答: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是一座南方小城,民风剽悍。80年代一座南方的小城应该是怎么样的,我想所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能想象。对于时有发生的碴架和斗殴,更多的人是远远地观望和议论,而我身边有这样的一群兄弟或者说大哥,我眼看着他们风光起来、沉沦下去……对于那样一段野性赤诚的年少往事,我一直有用文字记录下来的冲动。
6、《闪亮的日子》呈现出的一些壮美,文字之美功不可没。看你的简介,你上学的时间并不长。那么你的文字是怎样具有了这种打动人的功力的呢?
答:功力说不上,整个学生时代的成分都是差生,语文老师好像也从来没多看我一眼。如果一定要给个说法,我只能说是对文字感觉的天赋。但我并没有读书无用的意思,读书还是很有用的,我现在就在恶补。
7、这个小说的结尾,主人公的生死不明。只是因为你潜意识里不想让他们死去。还是有意留个悬念,为续集做准备?
答:两方面的原因都有。我同情他们,但他们的行为是不会被社会现实所接受的,所以也就有了这样的结局。
8、我们知道,除了这本书,你最近还出了两本新书。一本是文化随笔《我的唐宋兄弟》,另外一本是战争题材的《远征》。这么大的跨度,是一般作家难以想象。你是怎么做到的?
答:首先我不认为自己是作家,“作家”这个词在我心中一直非常神圣鲁迅、老舍、余华、苏童……这些人才是我认为的作家,而我现在还配不上这个称谓。至于几本书题材跨度大的问题,这和我个人喜好有关。每一个题材的开始,对我而言就是一次探险经历的开始,如果每一次走的都是走过的路,我也就丧失了兴趣。我喜欢尝试不同的题材、不同的语言风格,体验各种文化属性的人的人生经历。对于后者,这是我的幸运也是不幸,我比旁人多活了很多次,但也要承受更多的人生结局。
9、自己已经出版的这几本书里,你对它们有怎样的评价?
答:那我就王婆卖瓜一回。就文字风格而言,《闪亮的日子》简练冷峻;《远征》朴实厚重;《我的唐宋兄弟》灵动诙谐。就读后感而言,《闪亮的日子》热血沸腾;《远征》荡气回肠;《我的唐宋兄弟》笑过后有淡淡的忧伤。就我个人喜好而言,我最喜欢《闪亮的日子》,那里面凝结了我青春记忆的碎片。
10、目前手上正在创作的又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
答:最近在写一本长篇小说——《英雄》。说的是战国时代的事,非常考文字功底,也许就是童子功没练好,写得很艰难。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太刺激我,我希望在里面找到我们民族的根和源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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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人精彩评论
读后有令人血脉喷张、热血沸腾的感觉,产生久违了那个快意恩仇时代的遗憾和失落。相信会得到读者的共鸣、喜爱和追捧。
——新星出版社总编辑 刘雁
本小说可读性极强,是我几年来看到的最好的一本书稿。这应当是一部畅销书。出版后会被若干影视公司追踪的。力荐出版。
——百花文艺出版社编审 董令生
这本书堪比《血色浪漫》、《与青春有关的日子》,被读者誉为中国版《美国往事》的史诗级怀旧经典,并不为过。因为它反应了上个世纪80年代的另一面。我们应该记住那个时代,和那些被遗忘的人。
——新华出版社编辑 孟通
这是一本好看的书。故事性极强,唤醒了我们尘封已久的兄弟情节。虽然主题并不是非常“主旋律”,但它却为我们迷失方向的灵魂,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寄托。此外,小说画面感极强,被拍成一部优秀的电视剧是早晚的事情。
——《京华烟云》《像雾像雨又像风》编剧 张永琛
“一些故事正在结束,一些故事正在开始,一些人正在老去,而另一些人,热血在年轻的身体里奔涌,他们正在长大。”
是的。
跟着他们的跳跃与沉沦,足以瞥见青春的色调,很红,像锦缎,像闪亮的河流,亦像粗糙的阴山之木。这口口声声逼近不舍弃的日子。
——著名青春小说作家 左小词


网友精彩评点
作者:暮雨疏烟 回复日期:2007-11-6 11:52:02 
好象通过时空回到那斑斓岁月,弯曲的小巷,脱落墙皮的街角,工厂砖墙上颜色暗淡的标语,驮着三个人还在石板路上疾驰的28永久自行车,阴暗乌云下一群叼着无嘴烟卷,目光炯炯的毛头小子。定格的瞬间透着一种无以找回的单纯,一段一去不返的伴着些许迷茫的灿烂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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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jfeng5340 回复日期:2007-11-7 16:40:16 
喜欢的不止是金大笔下的热血深情,侠肝义胆,金大的文风更让我痴迷。精练,短短几句话,就能直指人心,让人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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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足球虎 回复日期:2007-11-8 15:45:44 
小说深刻,简洁的揭示了70年代的人成长的轨迹,社会,价值观,成长观,很有现实写实主义,是部能唤醒人性回忆一面的小说。让我们每个70年代的人看的血脉贲张,提心吊胆,非常成功
还是书啊,是小说啊,不是生活啊,要生活容易,要写成生活不容易啊,金满是个有心,有志之人啊,这么多书看下来,能和西北作家的作品相比较的,也就是金满的《牛比岁月》了,人生价值的观念,取舍,不是谁能左右的,也不是非要有个所谓正义和公平的定义的,一定都子金满的心里,写吧,抒发吧,我们爱你,有这么好的小说看,夫复何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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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泪水涌上眼眶 回复日期:2007-11-13 9:31:19 
昔年的岁月又浮在心头,曾经的热血少年在路边一堆一堆,往事随风,永留心头
作者:陈击鼓 回复日期:2007-11-15 13:48:08 
金老大的这个长篇写得真是越来越好,就因为你写得太好了,俺忍不住就得给你提点意见,《岁月》里面人的感情和江湖的故事都被金大写成了一流的,但是人物的思想和金大的思想俺却始终看不太明白,你到底要通过这么好个故事和你这么牛逼的文笔表达什么?也许是俺没看懂,也许是金大也不想表达得太明确。如果是金大也没想好,现在想金大就该想想了,应该还不会影响《岁月》成为小说中的真正的杰作,否则,嘿嘿,想赶上《基督山伯爵》恐怕就来不及啦。
答:还真是没特别想过要在里边表达什么思想,我本就是没什么思想的人。兄弟喜欢看,看过后触动了、感动了、回忆了、想找人聊聊冷军、骆子建、萧南……我想,这就够了。这世上教化人的东西已经太多,我实在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如果一定要让我说一个,我也许是希望借这些字,表达一些我认为的真善美、丑与恶。看过一句话:小说结局未必是正义胜利,但我们不能不歌颂正义。冷军这些人未必所有举动都是正义,但他们很真诚。对朋友真诚、对兄弟真诚、对亲人真诚,这也许是现在的社会缺的。
语无伦次说了一通,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感谢击鼓兄弟认真看了。
作者:陈击鼓 回复日期:2007-11-23 16:12:02 
金老大,俺不得不说一句--你实在是太有才了!
今天写的这段简直可以当成以后写小说的教科书,画面感太强了!环境的营造,气氛的烘托,人物的动作,我靠!谁说不服我都直接替你打他!《牛比岁月》要是一直这么写,我看中国一大半作家都可以改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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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kating 回复日期:2007-11-17 15:49:01 
木屋里简陋但温暖,老人坐在床上缝一件宝蓝缎面小袄,王露坐在木桌前望着窗外走神,手抚在圆鼓鼓的肚子上。孩子在肚子里一下下地蹬腿,一支黑瘦树枝从湿漉漉的杂草里斜出,几点桃花零星出粉色。光从窗上漏过,照亮王露的侧脸,有美丽,有凄伤。一切都是宿命。
写得好.真好.也许不是文学家的调调.但,很酷很眩很硬..
这段好,很美,很美的意象,静态的安详的美,但是,有美让人忧伤,让人无可挽回的
一个问题,楼主以前是做什么的?这样的文字,怕只属于很硬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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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334566 回复日期:2007-11-18 14:52:10 
金老板改得好啊对就这样的继续下去你的文字可以触摸到每个兄弟心里最柔弱的地方~~~~又酸了真的~~~不是我们柔弱是你的文字让兄弟们知道----真男人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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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好-2198 回复日期:2007-11-26 11:04:08 
赞一个先。
冷峻简洁的语言刻画出血性的壮美这是我读到的极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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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qute263 回复日期:2007-11-26 17:12:37 
金大哥,你的文章太好了,不看则已,一看就放不下手。今天一天没干活,拜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带回家去读了。再次感谢你带给我们的江湖恩怨和儿女情长!啥时出书告诉小弟一声,一定要珍藏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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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nk123 回复日期:2007-11-28 15:12:30 
这小说和电影分镜头剧本一步之遥,文字切换成立体画面,是揪人心肺的力作!
———————————————————————————————————————作者:ljfeng5340 回复日期:2007-11-28 21:06:31 
金大,如果岁月出版了,你一定要通知兄弟们,我要买一套,让我对这个世间失去希望和信心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看一看这世间,除了亲情爱情,还有一种另男人刻骨铭心的兄弟情,好让我觉得来到人世不会是白走一趟,至少,我曾经拥有过的兄弟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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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生命中,总有一个年代,承载着我们的青春。与此时阳光下安详而多彩的街市不同,那个年代是灰色的。灰色的街头是青春的舞台,洒落着暗红的斑驳。
我无法忘记他和他身边的朋友。他们啸聚街头,和我的身份迥异,却曾视为兄弟。
那个灰色的年代定格了他们的命运,他们用血性对抗暴力,用鲜血涂抹青春。
有人说他们是流氓混混,有人说他们是黑社会,有人说他们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有人说——其实他们都是好孩子。
无论人们怎么评价他们,对我而言,他们身上那些闪亮的东西,照亮过那个欲望在混沌中疯狂释放的年代,也在二十年的时间里,照亮了我的心灵。
他们最终改变了一些事情,但他们无法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世界中慢慢老去。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和我一起,分享这阳光下闪亮的日子。
我相信,你也会和我一样,会想起他们,会想起曾经野性赤诚的灰色青春。
——欧阳丹青


1 涉世(1)
冷军骑辆二八永久自行车从街头呼啸而过,前杠上坐着骆子建,后座带着张杰。三人刚从学校番强出来,他们已经连着一个星期早退,赶到七中门口等钟饶红放学。
隔了几十米冷军就看见赵德民一伙人或站或蹲地聚集在石桥头。赵德民披一件军呢大衣,的确良衬衫白得刺眼,肥大的公安蓝警裤被一根牛皮带扎紧,三节头皮鞋锃光瓦亮。当时这样的穿着是非常时髦且牛比的。赵德民本就长得白净挺拔,立在桥头显得异常英俊。过路的姑娘都飞快地瞟他一眼,赵德民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
冷军骑得太快,已经来不及躲避。他都能想象现在捏下车闸,刹车皮和钢圈会摩擦出多么尖利的声音。冷军低头狠踏几脚,希望赵德民一伙人没注意到他们的经过。
一根晾衣竹竿插进飞转的车轮,自行车上仨人摔了出去。冷军没来得及将掖在肥大军裤里的三八刺拔出来,被扑上来的几条大汉拧住双手拖到桥洞下,被拖下来的还有骆子建和张杰。冷军三人还在读中学,相比赵德民这些二十多岁的成人来说,他们都还是些半大孩子。
三个少年拧巴着脑袋看人。赵德民笑笑,突然几个耳光抽在他们脸上,赵德民很不喜欢冷军瞪着他的目光,这个瘦弱少年的眼中透着冷漠和杀气。
“你和钟饶红好?”满脸青春痘的赖蛤蟆咬着烟屁股,贴着冷军的脸问,一张嘴满口黄牙。
冷军被他嘴里喷出的臭气熏得一阵干呕。赵德民早就派人传话给他,说他兄弟赖蛤蟆看上了钟绕红,让冷军识相点。
“我跟你娘好!”冷军一阵挣扎,没能挣脱。
赵德民靠在桥墩上,叼着烟,冷笑着斜乜着赖蛤蟆。
赖蛤蟆脸一红,冲着冷军的脸连挥几拳,不能躲避的冷军顿时鼻血长流,眼眶乌黑。
“操你娘!你牛×我们单挑!”冷军像只被丢上岸的生猛海鲜,扭动弹跳着,试图挣开几双扭着他的粗壮胳膊。
“你妈的,我让你嘴老!”赖蛤蟆作势找地上的砖头。
“当啷!”一把雪亮的西瓜刀甩到面前,赖蛤蟆抬头望去,赵德民斜着眼看着他。
“你妈的!不会是让我捅了这生蛋子吧?”赖蛤蟆心里骂一句,强忍着不让手抖,拾起了一尺半长的西瓜刀。
赖蛤蟆手提西瓜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果今天他怂了,以后在圈子里更是抬不起头来。“按住他的脚!老子挑了他脚筋!“赖蛤蟆心一横。
几条大汉一使劲,把冷军按在地上。冰冷的水泥贴着脸,冷军心想完了,今天要栽这了,以后要当残疾人。
“你服不服?”赵德民在冷军面前蹲下。
“我服你妈!今天要不把我弄死在这,让我留一口气,以后我弄死你们!”冷军脖上鼓起青筋。
赵德民坚硬的三节头皮鞋奔在冷军肚子上,三节头号称铁鞋,踢人很上路。冷军闷哼一声蜷起了身子,赖蛤蟆按住冷军脚脖子就要往下切。赵德民一把握住刀柄,示意放开冷军。
“要不要跟我?”赵德民问。
“我从不喊人老大。”冷军摸一把脸上的血,神情还是那么冷漠。
赵德民突然有点欣赏这个嘴圈刚长茸毛的半大小孩,他觉得这小子很像五年前的他,都像是一条行走在冰天雪地里,饥肠辘辘的孤狼。赵德民如果知道冷军以后会成为本市令人胆寒的老大,不知道还会不会放过他。
赵德民拍拍冷军的肩膀,往冷军上兜里插进几张钱,点根烟,晃着身子走出桥洞。
“谁以后欺负你,报我名字。”赵德民站在桥头对冷军说。
冷军用河水冲掉嵌进手臂伤口里的沙,洗干净脸上的血,回头看张杰和骆子建耷拉着头靠在桥墩上。
“来根烟。”冷军对俩人说。
冷军和张杰坐在河边抽烟,骆子建不会抽烟,去桥上把绞断了几根钢丝的自行车扛了下来。
“军哥你说,要怎么报仇!”骆子建用腿夹住前钢圈正自行车龙头。
冷军看着河对面的荒草枯树没有说话。
“我们找谭斌帮忙。”张杰说。
83年严打,很多红极一时的大哥都被游街公审,最后被一颗子弹扑落黄沙。安静了两年后赵德民和谭斌、谭武俩兄弟崛起,成为了本市的两股对立势力。冷军见过谭斌一次,一个五短三粗满脸横肉的黑糙汉子,圆口布鞋的鞋底订两块厚厚的轮胎皮,穿公安蓝警裤,勒一条足有四指宽的牛皮带,皮带前的铜扣大得吓人,上身敞一件泛着黑光的衣服,说不清是绸还是皮的料子,要再给他斜挎上一把驳壳枪,活脱脱的南霸天。冷军有些讨厌这个人,相比而言,他对阴鸷帅气的赵德民倒有些好感。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1 涉世(2)
“找人干什么?要打也自己上!”冷军斜一眼张杰。
“子建,这几天你去找几把刀来。”冷军想起裤子里的军刺被赖蛤蟆搜走了。
钟绕红看见马路对面的冷军三人,侧头对身边的女伴说:“我有点事,你们先走。”
女伴望着马路对面的冷军说:“就是他吧,挺帅的啊。”
钟饶红跑过马路,冷军双手插在裤兜里,靠在树干上阴着脸。
“打架了?”钟饶红看见冷军脸上的淤青。
张杰刚张嘴,一句话被冷军瞪了回去。张杰讪讪地转过头去,看学校门口出来的女生。骆子建蹲在马路牙上看一群蚂蚁拖苍蝇。
冷军插着兜往前走,张杰和骆子建一左一右地跟着,钟饶红拉开他们几米走在后面。大街上自行车铺天盖地,人们穿着藏蓝或灰色的衣服汇集成人流,你分不出他们,也分不出自己。血红的夕阳照着这座城市,拉长了几条年轻的身影。一些故事正在结束,一些故事正在开始,一些人正在老去,而另一些人,热血在年轻的身体里奔涌,他们正在长大。
街上的饭馆很少,偶尔有几家也是国营的,没有粮票还不卖饭给你。冷军领着他们进到一家小店里坐下,要了馄饨和煎饺。小店油腻肮脏,几个人还是吃得很香,额头沁出了细小的汗珠。从小店出来,几个人跟着冷军漫无目的地游荡到河边,在河堤上坐下。
“我爸妈知道我们的事了。”河水折射灯火,映照钟饶红好看的脸:“他们问我你家的情况。”
冷军将一块石头用力地掷向宽阔河面,没有说话,张杰和骆子建在不远处嬉闹扭打。夹钱包骆子建只能帮张杰放风,可要是比打架摔跤,骆子建一只手就能把张杰摔个狗啃屎。骆子建的爷爷据说是一个还俗的和尚,有一身武艺,可没人见过这个和蔼清癯的老人和谁动过手。骆子建懂事起就被爷爷逼着压腿站桩,在被领着找一个老和尚相过面后,他爷爷就不怎么教他功夫了。老和尚说骆子建是“天煞孤星命相”,长大以后不是个善茬。
“赖蛤蟆是不是还缠着你?”冷军问。
“我和他说过很多次了,说你是我男朋友,可他还老跑学校来找我。”钟饶红说。
冷军使劲喷出一口烟,清冷的单眼皮里掠过寒光。
那天晚上冷军头一次搂了钟饶红,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触一个异性。钟饶红靠在他肩上说:“我喜欢你。”发丝摩擦着冷军的耳垂和瘦削的脸颊,冷军听见自己的心突突地跳,手心里都是汗。
看着钟饶红踮着脚走进了黑洞洞的老屋,冷军几个人转身沿着有昏黄路灯的老街往回走。风吹打着电线杆上松动的锌皮灯罩,咣当咣当的声音在老街的黑夜里传出很远。
“我不想念书了。”冷军说。
“你不念我也不念了。念书有个球用!我就不是那块料。”张杰接在冷军后头说。
冷军看一眼骆子建。骆子建和他们俩不一样,骆子建虽然也和他们一起逃学旷课,可每次考试他都能考高分。老师讨厌甚至有点恨冷军和张杰,他们喜欢骆子建,他们觉得骆子建是被冷军和张杰带坏的。
“我无所谓。”骆子建双手插兜,面无表情。
骆子建是外地转学来的,几个高年级的曾在路上堵他翻兜,结果几个人被一个瘦弱少年揍得鼻青脸肿。第二天被揍的学生纠集了七八个社会上的在学校门口堵住他,被打得满头是血的骆子建没有一句讨饶。冷军和张杰正好路过,冷军摸出明晃晃的军刺,上去顶在领头青年的脖子上。从那以后,骆子建和冷军张杰就走到了一起。
三个人敲开老张家的门,取回修好的自行车往学校骑去。冷军顺手带走了工具箱里的一根锯条。三人绕过学校传达室番强进去,穿过操场,站在主席台旗杆下边。
冷军和骆子建轮流用锯条锯旗杆,张杰在边上闲着无聊把国旗降下来擦皮鞋,擦完了自己的就去擦冷军和骆子建的白边军用布鞋。
冷军一脚踹在张杰屁股上,低沉地笑骂一句:“滚!”
张杰掏出锋利的单面刀片开始在国旗上绞来绞去。张杰也许会忘记带书包,但他身上永远会带着刀片,是十分有敬业精神的小贼,也是冷军和骆子建的取款机。张杰经常在冷军和骆子建面前吹嘘,说他在本市的割包水平绝对进了前三名,还说要教他俩这门手艺。冷军骆子建非常不屑这种小蟊贼伎俩,顶多张杰偷包的时候,他们帮着把风传手。万一有那不长眼的死揪着失手的张杰不放,俩人上去一通吓唬,把钱还给对方了事。再有脑袋不转筋的,要扭张杰去派出所,冷军一把军刺顶上对方屁股,凶悍的一面暴露无遗。在冷军暴戾的眼神,张杰的蟊贼事业一帆风顺,至今没在派出所留下过案底。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1 涉世(3)
张杰胡乱绞手中的国旗,绞了几下展开来看,突然嘿嘿一乐,来了灵感。第二天全校师生有幸见识了短裤衩形状的鲜红国旗,在晨风中舒展漫卷。几个老师过去想把裤衩国旗降下来,刚扯到一半,十几米高的旗杆嘎吱一声轰然倒地。旗杆底部已经被锯去一大半。
没几天冷军三人就被带进校长办公室,张杰在外面已经吹嘘了他伟大的行为艺术。
“你知道你们这是什么行为?”老校长啐着茶叶梗问。冷军抖着腿望向门外,外面一圈老师围着指指点点。
“同学,你们这是反党、反革命的行为你们知道吗?要放在四人帮年代你们是要坐牢的!”看见张杰小脸变得煞白,校长满意地端起大保温杯,沿着杯沿滋溜溜吸一口滚烫的茶水。
“你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校长问。
“校长,那些年你当过红卫兵吗?”冷军笑着问。
校长狐疑地瞟冷军一眼,说:“我不但当过,还是红卫队队长,像你这样不老实的,我还整死过几个!”
冷军叹口气:“我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你他妈开除我吧!”
冷军被开除了,骆子建和张杰因为拒不认错也被开除。冷军把黄帆布书包的书全倒进了粪坑,他本来是想连书包一起丢进去的,想想还是留下了书包。回家后冷军被粗壮的工人老子一脚踩翻,牛皮带在后背一顿猛抽,抽出一片血肉模糊,冷军没吭一声;张杰的父母离异是跟着奶奶过的,瘪着嘴的奶奶也只有由他去了;骆子建的父母是两个怯弱本分的工人,见街上有人吵架都要拐个大弯走。冷军后来一直不明白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制造出骆子建这样凶狠勇猛的品种。骆子建父母知道儿子被开除了,相顾无言,幽幽地叹一口气说:“孩子,你也长大了,以后路要怎么走,全看你自己了。”骆子建鼻子一酸,别过头去。他觉得父母抚养了他和两个姐姐,很不容易。
被学校开除的冷军、骆子建、张杰,由业余混混晋级为职业混混。突然不用每天早起去学校的日子百无聊赖,冷军在好几个早晨猛然惊醒,一看钟已经过了早读时间,抓起书包就往学校冲。当他带着满脸草席印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
从小老师和大人就教导我们,做人应该有理想,哪怕你不知道理想是什么东西,也要捏着小拳头替自己想一个豪迈的理想。冷军现在也有个理想,他决定将混混事业进行到底,当一个比赵德民还牛×的老大。
《东邪西毒》里欧阳峰说:“这四十多年来,总有些事你不愿再提,或是有些人你不想再见,有的人曾经对不起你……”冷军三人被学校开除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挨个找曾经想揍而没能揍成的人。张杰一本正经地用狗爬式书法写了张黑名单交给冷军,冷军说:“这狗头军师水平太臭。”
杨家三兄弟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也许是收音机里《杨家将》听多了,他们以为自己也是“杨家将”。杨家三兄弟堵住骆子建翻兜的那年,骆子建四年级,他们初二(老大、老二频繁留级,最后三兄弟同班),冷军几个高二被开除,这三兄弟居然还在读高三。三兄弟发育得牛高马大,青春痘闪闪放光,学校一帮小混子效命麾下。
冷军三个在路上堵住杨家三兄弟的时候,张杰感觉堵住了三座黑塔。
“操!块头真大!”张杰仰望杨家三兄弟。
“块大,挨揍挨刀的面积也大。”冷军唇上叼根没滤嘴的香烟,脖上吊着帆布书包,一只手插在里边。书包里一块板砖一把菜刀。
三兄弟感觉受到了极大的挑衅与侮辱,相扑运动员一样扑过去。骆子建一个扫堂腿,“咕咚!”倒下俩,冷军插在书包里的手猛地抽出,手里攥块板砖,板砖在两个大圆脑袋劈头两下,拍酥了。那边张杰被老三扑翻,眼见沙钵大的拳头扑面而来,张杰一把捏住老三的卵蛋,老三嗷一声泄了劲,冷军冲过去迎面一脚奔翻老三。
“妈的,你真行!”看着得意洋洋的张杰,冷军笑骂。
冷军蹲下,拍拍杨老大被开了瓢的脑袋:“你不是牛×吗?还记得我兄弟不?”
冷军指指双手插兜的骆子建。鲜血披面的杨老大困惑不解,他哪里知道曾经被他欺负的小牛犊们长大了,牛×了。

1 涉世(4)
冷军看他想不起来,一个大嘴巴响亮地抽上去:“别说我欺负你,明天下午后操场河边等你,带上一百块钱,多喊些人来。”
第二天冷军三个每人脖子上挂个帆布书包,里面一块板砖、一把锃亮的菜刀。一辆自行车载着三名热血沸腾的少年,意气风发地骑到河边。
河边聚集着二十多人,手里攥着砖头,纱布包头的杨家三兄弟站在里面格外显眼。冷军把自行车往草地上一丢,吊着膀子往前走。
“军哥,行不行啊?这么多人。”张杰跟在后头有点犹豫。
骆子建一声不吭,紧走几步和冷军并排。
“人再多也是一帮吃草的货,一会砍人别犹豫,逮住一个往死里弄!”冷军声音冰冷,瞳孔里折射出无限的斗志和凶残的欲望。三人脚步急遽而去。
“等等!”人群里走出来一个青年,年龄偏大。是赖蛤蟆,杨家三兄弟喊来的,他们琢磨赖蛤蟆跟赵德民,冷军几个生蛋子见了还不吓得尿裤子。
隔十几米冷军认出赖蛤蟆,嗷一声吼开始冲。赖蛤蟆一眼看清三个杀气腾腾的少年是冷军几个,转身缩进了人堆。
“打!”赖蛤蟆一声喊,二十多块砖头带着风声呼啸而来。冷军头上挨了一砖,身形顿一下,骆子建和张杰身上各挨一块。
大部分混混都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用冷军的话说就是“纸老虎”,这些人真见了血就成了软脚虾。还有一类就是真正的亡命徒,鲜血只能将他们刺激得更兴奋,就像一头凶猛的食肉动物闻见了血腥。冷军天生就有这种睥睨群雄的亡命气质,这种气质之后让多少伪黑社会和装B的老大咬牙切齿、闻风丧胆。头上见血的冷军一手板砖一手菜刀,嗷嗷叫着往前扑。
三人捏着砖头扑进人堆,就像几头恶狼进了羊群。三人没来得及使用菜刀,身边的人不是惨叫着倒下就是四散溃逃。倒霉的杨家兄弟被眼睛通红的冷军三人逼在圈子中间。
“跪到!”冷军眼珠向上瞪着杨家的三头狗熊,三兄弟犹豫地看着四周躺地下的残兵败将。冷军唰地抽出菜刀,三兄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军手持菜刀冲上去拔腿狂踢,表情疯狂狰狞,三兄弟抱着头满地打滚。
“服不服!?你妈的你服不服!?”满头是血的冷军揪住杨老大的头发,菜刀架脖。冷军通红的双眼凶光灼灼,浑身杀气腾腾。那一刻连站在旁边的张杰都一阵胆寒,心想:“妈的,我还好不是冷军的敌人,这货太可怕了。”
杨家三兄弟尿都快吓了出来,不但彻头彻尾服了,前前后后还拿了一千块钱给冷军。
职业混混冷军第二个收拾的是他的体育老师,也是他那个成天泪光闪动的女同桌的体育老师。那家伙长手长脚,和北京猿人有的一比,结饼的头发下盖着一张猥琐的脸。每次上完体育课,女同桌就嘤嘤地哭,冷军不堪其扰,经常给她一拳、踹她一脚。因为女同桌从没向老师报告,冷军对她有了几分好感。一次体育课上,冷军终于发现女同桌哭的原因。猿人般的体育老师热情地辅导女同桌的各种运动动作,一双湿滑的大手有意无意地按着女同桌青杏大小的胸部、柚子大小的屁股。12岁的冷军暴怒了,回教室抽出拖把棍走到体育老师身后。棍子砸上脑袋,棍子断了脑袋没事。那次冷军被打得很惨,锁骨断了一根,学校还给他记了个大过。为这个,女同桌连续几个月带早餐给他吃。
深夜冷军三人埋伏在北京猿人要经过的一条弄堂里,张杰带了床白天挑来的被单。北京猿人骑在自行车上哼着小曲,晃进了巷子。一床被单迎头蒙上,咣当一声猿人连车带人摔倒在地。三人冲上去板砖一顿猛拍,猿人开始是嚎叫,渐渐就没了声音。
“操!不会这么不经弄吧。”张杰说。
冷军不搭茬,举起沉重的男式自行车对准一摊死肉使劲地砸下去,几声清脆的骨折声响起。冷军举起自行车还要砸,张杰冲上去一把抱住:“军哥!再砸就死球了!走吧!”
后来听说那体育老师住了大半年医院,出来后一直杵个拐棍,颅骨里打了钢片,粘呼呼的头发一下白了大半。因为没有看见作案人,公安局查了一段时间也就没有了后文。那段时间冷军三人风起云涌,一气扫荡了市区大半的学校,多少孩子视敢打敢冲的冷军为偶像,多少女生梦想被冷军看上。
赖蛤蟆被人打了,据他自己说是被冷军三人打了。
路灯将冷军的影子投下,在逼仄小巷里拉得老长。赖蛤蟆见到冷军就像见到了鬼,转身往巷子另一头窜,被闪出来的骆子建和张杰逼住。冷军手攥半块砖头冲上去劈头几下,赖蛤蟆蒙了,血和着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血糊了眼,赖蛤蟆隐约看见冷军锋利目光和闪着寒光的三棱刮刀。
“你不是要挑我脚筋吗?”冷军面无表情。
还没等冷军按他的脚,赖蛤蟆扑通就跪了下来:“我再也不去找钟饶红了!军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张杰从后头一脚把赖蛤蟆踩翻:“以后再看见你去找钟饶红,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赖蛤蟆包着满头纱布去找赵德民,带着哭腔说了被修理的经过,隐瞒了下跪讨饶的那一段。赵德民转身给他一个大嘴巴。
“你妈的,别人有对象的女人你天天往前凑,骚得不行了自己找根电线杆子蹭去!”
“德民哥,他们打我不要紧啊,可他们连你也不放在眼里,让谭斌他们知道了还不笑话咱们。”赖蛤蟆带着哭腔。


2 轮回(1)
本来赵德民是要找冷军的,可谭斌、谭武俩兄弟最近和他斗得厉害。赵德民一伙主要在南城一带活动,谭斌、谭武俩兄弟在北城横行,火车站刚好在南北中间,谁也不愿意放弃火车站这块肥肉。那时候道上混的分几种,偷皮夹子拎包的是一种,赵德民、谭斌、谭武这样的属于打手型,打手型的对小偷很不屑。可出来混总是要花钱,如果不偷那只能去抢。抢劫比偷窃的定性高好几个级别,情节恶劣一点赶巧又严打整顿,抢劫的很可能就要被打了靶。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会走抢劫这条来钱路子。平时兜里缺钱花了,就带几个人到处转悠,看见小偷小摸的,招手让他过来,有钱给钱没钱挨巴掌。
火车站的人南来北往,财源滚滚,这边的贼头是黑皮。除非是特别肥的羊,黑皮会自己出手,一般情况下黑皮只在火车站逛逛,协调手下的小偷分工,晚上分配贼赃。本来几帮人相安无事,不管是赵德民还是谭斌,只要在火车站出现,黑皮都屁颠屁颠地跟上去敬烟烧香。他很清楚不孝敬的后果,毕竟不是一路人,黑皮总觉得动刀动枪的事情太没技术含量。吃哪行饭说哪行话,刀头舔血的打手吃的就是他们这一行,所以黑皮也没觉得太委屈。以前赵德民和谭斌也守规矩,每月来的次数都在黑皮承受能力以内,谁都得混下去,逼得没活路了,兔子也会咬人。火车站几次来了几群外地人踩黑皮地盘,赵德民和谭斌也算仗义,带一群面笨心黑的手下,趁他们晚上聚集分赃的时候一锅给端了,打得外地贼帮哭爹喊娘,连夜被押上火车走人。这样弄了几次,黑皮在火车站的地盘也就稳固了下来。
谭斌一帮人开始踩线,近期频繁出现在火车站和其他小偷出没的场所。谭斌放出话来——要想他们少来几次也可以,以后分给赵德民的那份都要孝敬了他。黑皮私底下找过赵德民几次,希望赵德民和谭斌谈谈,这样下去他也难做。
赵德民很清楚,谭斌属于面糙心细的那种,之前的平衡是因为双方实力相当,大家都有所顾忌。最近谭斌的一反常态并不是他疯了,是因为有了靠山。市刑警队副队长付国强经媒人介绍和谭斌的妹妹谭苹处了对象,谭苹不但长得秀丽端庄,还是个大学生。那年月考上大学就像中举一样,是非常希罕的。同样的爹妈,同样的生长环境,却生成了反差巨大的兄妹。上个月付国强和谭苹已经登记结婚,酒席也办了。不管付国强有没有明示暗示会帮谭斌,自从和谭斌妹妹结婚以后,赵德民这边的兄弟被批捕了几个,谭斌那边倒一点事没有。
那年月不像现在,贼和兵分得还是比较清。刑警队副队长成了谭斌的妹夫,赵德民上边却没有人罩着,可赵德民还是在琢磨怎么对付谭斌。有付国强这尊佛在那摆着,只要和谭斌的对抗一见血,赵德民肯定要吃亏。
赵德民开始观察付国强的行踪,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也不相信任何人。跟踪付国强的事要被人点了水,他牢饭就吃定了。
付国强的生活很有规律,除了每周二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有点异常,其他时候准点上班、按时回家,你怎么看他都是个好警察、好丈夫。连着三个星期二下午三点,付国强都走到一条小巷的门前,看看左右,推门进去。两个小时后付国强出来,脸色有点潮红。赵德民在第三次守候的时候,看见门口闪出一张女人的脸,赵德民笑了,他知道谭斌的保护伞将不复存在。
女人叫尹丽,原来和还是片警的付国强处过对象,不知道什么原因,俩人没有结婚。尹丽后来嫁给了一个司机,结婚没几个月司机车祸死了,尹丽也一直没有再婚。
赵德民胸有成竹,带人去尹丽家的头一天,他看着尹丽锁门出去后番强进去,垃圾篓里有用过的避孕套,枕头上有男人的短发。走前赵德民带走了门顶上的钥匙,那时候经常有人会在门顶放一把备用钥匙。
闪光灯在房间亮过的瞬间,付国强翻身,抽枪,瞄准,一套动作干净利索,哪怕是从一个女人的肚皮上翻起,哪怕他还是赤身裸体,这是名机敏如豹的刑警。衬衣雪白的赵德民唇角挂笑,看着付国强,一支乌黑的五四式手枪紧握在付国强手里,机头大张。尹丽尖叫一声后的房间格外安静,空气凝重。

2 轮回(2)
付国强是个聪明人,他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赵德民赤手空拳,略带嘲笑地看着他,旁边一个微微战抖的小青年拿个相机。
“底片给我,我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可以开枪,不过你要好好想想怎么解释你在这里打死了我。院子外面还来了几个客人,他们很喜欢讲故事,这么精彩的事情,明天一定满城轰动。”
“说你的目的。”
“我很喜欢干脆的人,我的要求很简单,不要再帮谭斌搞我。”赵德民给自己点一根烟。
“你犯了事我一样会抓你。”
“我知道你是个好公安,你是故意帮谭斌搞我,还是做好自己本份,我会分得很清楚。”
“我怎么相信你以后不会威胁我。”
“你没有其他选择,只有相信我。”
从尹丽家出来,赵德民带着受了惊吓的小兄弟上澡堂子泡澡,澡堂出来后领他们找了家只收外汇券的大馆子喝酒,坐的还是单间雅座。
“今天的事,只要我没死,谁透露出去一个字,我弄死他全家。”赵德民眼神阴冷,喝酒的几个人头皮一阵发麻。他们感觉到,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就要在这座城市上演。
谭武是在舞厅散场回来的路上被抓住的,那是条行人稀少、树荫浓密的背街。谭斌最近已经叮嘱谭武小心点,不要一个人落单外出。谭武搞女人的时候不喜欢别人跟着,他在舞厅看中一个风骚圆润的女人,原以为今晚可以把她带走,提早喊手下先回去。事情很意外,看似风骚的女人拒绝和谭武回家,谭武扯着女人的头发狠扇了几记耳光。从舞厅出来,谭武一个人晃荡着往家走,他没注意到几条黑影一路尾随。
麻袋猛然罩头,谭武被拖进背街边上废弃的球场。麻袋扯开,谭武看见坐在观众席水泥预制板上的人,赵德民长发披面,表情似笑非笑。一顿暴打后,赵德民从观众席上走下来。军呢大衣里抽出的短刀寒光凛冽,谭武没有求饶,一旦做了软蛋,他和谭斌以后再不用在社会上混了。
几个人猛将谭武的手摁在地上,五指大张。赵德民把刀按在三个手指上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谭武。刀刃慢慢往下用力。手指陷进了泥土,手指没有断,冷汗顺着谭武背脊往下滑。
“像个爷们。”赵德民看着没有喊叫的谭武露出邪恶的笑容,惨白的月光将赵德民的牙齿映得雪白。
一根水泥管垫在没有切断的三根手指下面,刀光闪过,一声惨叫穿透黑夜。赵德民用脚拨弄着地上三根青灰色的断指:“告诉谭斌,如果他想玩,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几个月,赵德民团伙和谭斌团伙摩擦不断、互相伏击,道上一时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往常三五成群呼啸街头的混混,很长一段时间里见不到踪影。良善百姓们还以为上边又在搞什么严打整顿,流氓们都躲起来了。尽管这座城市的阴暗角落,每日都在刀光血影,可毕竟没有死人,受伤的又都是道上的,没有人报案,公安局也就没有涉入,付国强更是不会去趟这浑水。他们不知道,一场大规模的火并正在悄悄酝酿,风雨欲来的南方小城炎热湿闷。
冷军、骆子建、张杰三人聚在一家国营冷饮厅的方桌前,桌上一杯冰绿豆、两杯冰水、三碟双色冰球,塑料杯上凝结的水珠慢慢地往下滑。最近街上的小偷少了很多,冷军三人每天在街上转悠,张杰偷了不少钱包。张杰给每人买了两件的确良白衬衣,两套公安蓝布裤,一双三节头皮鞋。三个半大小孩看起来精神抖擞,满面张狂。冷军不喜欢夏天,没有军装和军大衣的遮掩,军刺就不大好装。插在裤兜里,走起路来直手直脚,很不舒服。
“军哥,跟谭斌的麻蛋昨天找过我。”张杰用勺子掏杯底的绿豆。
“找你麻烦?”
“他喊我们跟谭斌。”
“叫他滚蛋!”
“谭斌最近要和赵德民开战,赵德民欺负过咱,要不要去帮谭斌?”
“帮个屁,蛤蟆也被我们拍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你问问时间地点,我们去看看。”骆子建有点兴奋。
7月28号那天,冷军三人趴在地区医院三楼的一扇窗户前,医院家属区的大操场尽收眼底。楼的另一边可以跳上石棉瓦的棚顶,冷军带三人从三楼往棚顶跑过一次。冷军很清楚,上百人的械斗,会引来全城的公安,他们必须找好退路离开现场。
四辆解放大卡车开进家属区,从车上跳下来的两帮人面目凶狠,手拿铁棍、鱼叉、剁骨刀、军刺、藏刀、西瓜刀、杀猪刀、大刀片子……武器品种名目繁多,不知道当初民间起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装备。还是上班时间,医院老弱病残的家属们见这架势,一时噤若寒蝉、关门掩户。
两帮人分立球场两边,俩个人从两边上前,身形挺拔的是赵德民,五短三粗的是谭斌。俩人没说上几句,谭斌烟头一甩,身后的人呐喊着就往前冲。左手一直插在肥大军裤里的赵德民突然出手,左手轻轻在谭斌头前做了个动作,一声清脆的枪响震惊了这座城市。这就是有名的“”枪击案,也是“”大型流氓团伙火并案。
“操!五连发小口径!”躲在三楼观看的冷军不禁惊呼,只有这种比赛用枪才会发出如此清脆好听的声音。那年月拿刀捅人司空见惯,可能弄到枪的很少。赵德民是这座城市开枪火并的第一人。
一发子弹从谭斌前额射入,后脑穿出,身后的人听见一声枪响全部愣住,然后看见鲜血从他的后脑勺喷涌而出。赵德民那边的人愣了几秒后回过神来,手挥铁器,嗷嗷地往前冲,谭斌那帮百来人溃散四逃。至此谭斌团伙灰飞烟灭,谭武残了三个手指缩头度日。
地区医院门口的马路一面临河,一面靠山。全城警笛长鸣,公安很快封锁了马路两端,两帮人四散奔逃。冷军三人正准备从石棉瓦棚顶离开,身后突然脚步急遽。赵德民自走廊一头向他们跑来,长发飘飘,雪白的衬衣上点点殷红。
冷军带着赵德民跳上棚顶,滑下铁管,翻过医院后围墙,爬上树木葱茏的后山。在山的另一面四人停住。
“兄弟,我欠你们的,就不说谢了。”赵德民把枪掖进腰里,拍拍冷军的肩膀。
冷军脱下自己的衬衣,示意张杰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一起递给赵德民。赵德民没有推辞,接过钱感激地看他们一眼,转身消失在丛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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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太保(1)
“”大案以二死十六伤告终,死者一个是谭斌,一个是谭斌的手下。谭斌被小口径手枪近距离射击,当即死亡;另一个是被鱼叉插穿咽喉而死,据说是他自己扶着鱼叉跑到急救室门口才倒地,拖进去后抢救无效死亡。冷军说这就是他们选在医院附近开战的原因。
流氓团伙头目、杀人嫌疑犯赵德民在逃,其他成员打靶的家人买子弹,坐牢的亲友送被褥……前辈们逃的逃、死的死、关的关,热血沸腾的后辈们摩拳擦掌、踌躇满志,生活好像以一副广大的面目展现在他们面前。
南城是一大片破旧衰败的瓦房,其中的一间,就是钟饶红的家。去她家要穿过很多条样子差不多的弄堂,冷军就走在这样的一条弄堂里。看见冷军肯定会看见骆子建和张杰,他们几个几乎形影不离,哪怕冷军是去搞对象,三个人也会约好一起去。
公厕边的路面黄汤流淌,坐在小马扎上剥毛豆的老人呆若木鸡,套红箍的胖妇女目光警惕。巷子两边挤满油毛毡和竹篾搭的小棚,里面塞着蜂窝煤、劈柴、破痰盂、烂罐子……新中国的朴素百姓,都有勤俭节约的美德、收集杂物的嗜好。三个人在一个小棚前停住,小棚上有几个破脸盆,五彩斑斓的太阳花和鲜红的鸡冠花,在埋着煤渣的锈脸盆里开得欣欣向荣。
冷军吹几声口哨,小棚上的绿漆窗户被推开,伸出钟饶红扎着一对羊角辫的脑袋。
郊区河滩上的草地柔软细密,阳光漏过杨柳洒在光洁的年轻身体上。看着换了游泳衣的钟饶红,张杰咕咚咽下口水,白花花的大腿刺得他头晕目眩,身体瞬间就发生了变化。张杰遮遮掩掩地坐着不肯起身,两片红领巾缝成的游泳裤被顶成一个斗篷。冷军、骆子建呼哨着冲刺几十米,纵身跳进河水,钟饶红套着游泳圈,用脚尖一点点地试探,往河深处走。冷军潜水过来,一把拽住钟饶红往下拉,钟饶红一声尖叫。大腿被掐得揪心地疼,胯间不再突兀,张杰跃进河里一阵狗刨,游到深水处扒住钟饶红的游泳圈。几个人使劲击水,飞溅的水花泼在几张年轻的脸上。尖叫呼喊的声音在河滩上传出很远,穿透岁月,使人怀念。
几个人筋疲力尽,倒在河滩的草地上,天空有浮云缓缓移动。
“你们以后最想干什么?”冷军衔着草茎望着高远蔚蓝的天空。
“赚很多的钱,盖一栋老革命住的那种楼房,一楼给我奶奶住,二楼做舞厅,放个台球案子,三楼我住,搞很多女人!”张杰满脸痴相,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骆子建想起了他老实本份的父母,想起了还和他挤在一个房间里的俩个姐姐。如果可以,他也会盖一所大房子,让一家人都搬进去享福,他来养全家人。
钟饶红掐住张杰的手臂使劲一拧:“你流氓啊!天天就想着搞女人,瞧你这点出息。”
张杰怪叫一声,抽着冷气看被掐红的手臂:“我是男流氓,你就是女流氓,我知道你最想干什么。”
我最想干什么?”钟饶红乜着眼问。
“你最想做军哥的老婆!帮他生一窝儿子!”张杰说完窜着离开钟饶红好几米远,他有点怕这彪悍的小娘们扑上来咬他。
钟饶红脸一红,瞟一眼眼神空茫的冷军。她太喜欢冷军,每次见着他,钟饶红就希望能一直这样看着他,世界上其他任何的事物都可以消褪成黑白的背景。
冷军从小的梦想就是当兵,他多少次梦见自己一身军绿,手持冲锋枪在硝烟炮火的战场飞奔,跑着跑着他就醒了。居委会前天贴出通知,满18岁的去参加体验,武装部已经开始组织募兵。冷军很想去,可他离18岁还有一年。
游完泳几个人去了冷饮厂,甜冰水冷得瘆牙,顺着食管流下去,胃里一阵冰凉。冷军喊钟饶红回去拿保温瓶,那时候冰箱是首长用的,普通百姓见过的都很少。带上保温瓶去冰厂批发冰棍,装回家两天不会化。
张杰正往怀里偷塞冰厂的塑料杯、塑料碟,大厅另一头坐着的周平和小胖看见了他们。周平比冷军大三岁,顶父亲的职,在一家大集体棉纺厂上班,没上多久就天天泡病假,上广州弄些走私电子表、旧牛仔裤、蛤蟆镜之类的东西回来练摊。小胖初中辍学,属于社会闲散人员,跟着周平瞎混。冷军管他俩叫“投机倒把份子”,有时候没钱花,周平会塞几张大团结给他。谁又会知道十几年后,周平会成为大款,小胖会是身家几千万的房地产商。俩人坐过来,让圈“良友”。

3 太保(2)
“最近又搞什么投机倒把活动?发了吧?”冷军点着烟,吞个烟圈问。
“嗨!别提了,挣两糟钱,还不够被人折腾的。”周平苦着张大饼脸看冷军一眼,冷军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六七十年代,你扯把葱去街上卖,都算走资本主义路线,因为卖一篮鸡蛋被判刑枪毙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八十年代虽说不像之前那么傻×,可还是计划经济体制,个体户和做点小生意的被广大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所鄙视。本来像周平、小胖这样练摊的,虽然国家没有明文允许,可也不算违法,道上混的一般不会去敲他们,冷军有点奇怪。
自谭斌被一枪打死,赵德民外逃,这座城市的地下秩序体系轰然解体。偷包的没有地盘观念,走哪偷哪;手黑的急于出位,挥刀乱捅,见谁讹谁。一时群龙无首、礼崩乐坏,外头混的都没了分寸和规矩。街上天天警笛呼啸,拘留所、看守所人满为患。
城市的最北面是一大片铁路职工生活区,那时候只要是铁路上班的,找老婆比叫小姐还要容易。周平和小胖原来一直在铁路练摊,货也卖的起价。原来铁路的混子到摊上找麻烦,丢块电子表塞两盒“良友”也就走了。“”以后,铁路出现一伙人,一律穿由铁路制服改制过的藏青色双排扣呢子大衣,戴拆去铁路徽章的大盖帽,衣领遮面,威风凛凛,晚上在街上遇见,还以为遭遇了纳粹巡逻队。短短半年,这伙人心黑手狠,风头强劲,铁路那一片被他们打平。不知道是他们自己起的还是道上人起的诨号,“十三太保”的名字一时响当当地传开。这伙人开始只到周平摊子上拿点东西,后来就要周平交钱。“十三太保”内部管理混乱,今天你来明天他来,周平不堪忍受,终于拒绝了一次,结果货物全被抢走,牙齿打落两颗。十三太保走前留下一句话:“再出现在铁路摆摊,挑掉你俩脚筋。”
这伙人冷军听过,成员骨干由铁路职工子弟构成,混杂了一些两劳释放人员,个个心黑手毒。骆子建又看见冷军眼里有熟悉的寒光闪过,他太了解冷军。对没有威胁的人,冷军客气恭敬,你愈是弱,他越是不招惹你,而一旦真正遇见狠手,冷军暴戾凶恶的性情就开始苏醒。冷军虽然脾气暴躁、行为偏激,但任何人都会被他骨子里透出的狠劲所震慑,也会为他对朋友的肝胆所吸引。冷军就是那种天生做江湖老大的人。
冷军一直听周平说,没有搭话。钟饶红抱着保温瓶回来后,冷军拍拍周平肩膀,和小胖打个招呼,带着钟饶红去开票领冰棍。从冰厂出来,冷军让钟饶红自己回去,三个人顺着街没有目的地走。
“你想什么时候去?”骆子建没有看冷军。
冷军觉得骆子建和他非常默契,很多事情互相不用废话,对望一眼俩人心里雪亮。张杰就属于没脑子的那种,胆子还有点小,可张杰对他非常尊敬,哪怕自己饿着肚子,也会让冷军吃头一碗饭。冷军是谁对他好,他迟早要十倍地还给对方的主,所以他一直护着张杰。
在和大太保疤面打台球前,冷军三人在铁路逛了几天。每天下午大太保疤面和二太保王勇会在铁路台球厅呆到天黑。冷军三人在角落的一张台子上漫不经心地打球,几天看下来,冷军胸有成竹。
那天天气闷热,乌云低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冷军故意带去了很多钱,一沓大团结在白衬衣口袋里露出一角,看得人心痒。一大帮人围在一张台球案子前,看俩只赌得很大的菜鸟打球。是冷军和张杰在做套,骆子建双手插在宽大的军裤里,站在人群中不动声色。
一个黑8,俩人来来回回打了四轮还没进袋,最后被冷军别别扭扭的送进底袋。张杰满头是汗,冷军得意洋洋。
“妈的,输光了!不玩了!”张杰摔一百块钱在桌上。八十年代一名工人的月工资才几十块,一百块一局的挂彩算是豪赌,更何况是这样两只不会打球的菜鸟。摔钱的那个已经输了十几局,边上看的人眼都绿了,不知道这俩个是哪位首长的公子。
“知道老子厉害了吧,别说一块,十块一局我都和你来。”冷军声音很大,疤面和王勇在人群里已经站了很久。(一块既一百块)
冷军的衬衣口袋已经鼓鼓囊囊,里面少说三千块钱。看这俩个瘦弱少年作势要走,疤面伸手拦住。

3 太保(3)
“我们玩几局。”
冷军抬眼看五大三粗的疤面,一道刀疤从额头划过眼睛,消失在右耳垂。
“我不认识你。”
“玩玩就认识了。”
“打着玩可以,不挂彩。”
“可以,玩玩,不挂彩。”
冷军赢了三局,刀疤球打得磕磕巴巴,袋口球都能打飞。
“妈的,加点彩头,不然我打的不带劲。”
冷军眨巴眨巴眼:“那打一角的吧。”
疤面输了二十块钱,也就是输了两局。赌注开始加到一百一局,疤面又输了两局。围观的人寂静无声,他们开始替冷军担心了,这孩子今天要变空军才能离开。
“操!挂彩太小,老子水平发挥不出来!再打一局,一局定输赢。”疤面装得很焦躁。
“那打多少的?”
“三千!”疤面把一沓大团结摔在球桌上。
冷军想了会,一咬牙:“好!就三千!”观众哗然,三千块钱一个工人不吃不喝得攒几年,当时是一笔巨款。
冷军开球,疤面先进一球全色,然后干净利索地连点三个。疤面嘴角泛起一丝嘲讽,心想今天终于宰到条肉猪。冷军安静地看着刀疤打进四个全色,围观的人突然觉得这个少年和刚才不大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们也说不清楚。疤面第五杆没打进,直起腰,倨傲地看冷军一眼,点根烟。冷军冲他微微一笑,疤面心里一凛。少年伏身、抖腕、击杆,球清脆地落袋,几分钟后台面只剩疤面的几个全色球。冷军一杆清台,人群骚动,疤面脸色铁青。骆子建一直注视着边上的二太保王勇,王勇的手伸进了裤兜。
“给钱吧。”冷军扶着球杆,懒散地靠在球案上。围观的人偷偷地往后退,他们知道要出事了。
“留下你身上的钱,我就放过你。”疤面转动粗壮的脖子,颈椎发出一串爆豆般的声音。
“你不会要赖我帐吧?”冷军吐出两个烟圈。
事情发生得电光火石,当时在场的没人能说清是怎么回事,几声惨叫后,看见了结果。据冷军三个自己说,当时疤面最先动手,但刀还没拔出来,张杰一直搭在肩上的军装就罩住了疤面的脸,军装上抹了很多辣椒面;骆子建边上的王勇唰地抽出了裤兜里的鸟铳,这种铳的子弹是很多小钢珠,一搂火,几百颗小钢珠散射。如果不是骆子建,冷军和张杰会被打成一面筛子。那是冷军第一次看见骆子建动刀,他从未见过有人玩刀玩得那么漂亮。
一把一尺多长的藏刀,刀背靠后地贴在骆子建手腕内侧。那天骆子建特意穿了宽大的军装,没有人看出他袖子里藏着一把锋利的藏刀。王勇抽出鸟铳的瞬间,一直盯着他的骆子建侧腰,弯肘,挥臂,刀尖刺穿袖肘,刀锋割破衣袖也切过了王勇拿铳的手腕。紧跟着王勇惨叫的是疤面,被辣椒面糊了眼的疤面拔出三八大刺嚎叫着往冷军方向扎去。冷军轻轻闪过,球杆在疤面的头上断成两截。疤面刹住急冲的身体转身,冷军迎面将半截球杆猛攮进疤面右眼,左手一把揪住疤面的头发。
在场的人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二太保紧握被切断手筋的腕口,一把一尺多长的藏刀顶在他的心口。握刀的瘦弱少年表情冷漠,众人都有利刃插入王勇心脏的幻觉,令人胆寒。大太保半蹲在地上,冷军左手揪住他头发,右手握着插在他眼睛里的球杆。
“你是不是不想给钱了?”冷军笑着问疤面。
“兄弟,你哪条道上的?钱马上给你,留下名字。”忍着剧痛的疤面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这几个少年的来历。
“记住了,你爷爷是冷军!”冷军猛地抽出球杆,带出一股黑血。疤面惨叫声未歇,又被冷军一脚踹翻在地,张杰扑上去压住疤面黑熊一样的后背。冷军操起疤面掉地上的三八大刺,上去一脚踩住疤面翻转过来的手臂,又是两声惨叫,冷军割断了疤面的双手手筋。冷军看一眼骆子建,骆子建如法炮制,王勇另一只手腕的手筋被割断。
冷军从浑身抽搐的疤面身上点出三千块钱,又抽出自己的几千块钱,丢在疤面身上。
“和我冷军生在一个城市,只能怨你倒霉,以后不要再出来混,你还有两条脚筋。”
三名少年在众人惊骇的目光里扬长而去,瘦弱的身影消失在电闪雷鸣的雨雾中。大太保、二太保双手被废,名噪一时的“十三太保”团伙在道上消失。这座城市到处流传着冷军和另一个冷漠少年各种版本的故事,老人都说这两名少年是煞星转世。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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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奶奶(1)
秋天来得很快,自铁路台球厅的事情以后,冷军三人都没再回家里住,一是担心疤面和王勇报案,再也是防着“十三太保”来寻仇。他们在市郊租了套独门独院的房子,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槐树和一根锯掉树冠的粗大树干。平时几个人很少外出,出去一次就买够几天的食物。骆子建闲着无聊,天天围着树桩走步,出刀。冷军眯着眼靠在院子里晒太阳,连着看了几天骆子建练刀的套路后,冷军也开始围着树桩练刀。骆子建觉得冷军虽然不像他从小就习武,但冷军对如何用最有效的方法击倒对手,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俩人沉稳地走步,观察想象中的假想敌。意念中空隙出现,心到手到,瞬间出刀,命中目标,一根粗大的树桩被俩人砍得刀痕累累。张杰觉得这俩人很无聊,对着一根不会动的木头一看就是一天,而且还能看得浑身杀气腾腾,他不知道这几个月的深居简出,冷军和骆子建对刀的使用和控制,再不是普通人的胡砍蛮捅。二人现在就像躺在冰水中的一柄利刃,冷静锋利、寒光凛冽。
在院子里闷了几个月,张杰终于出去重操旧业,一是想出去透透气,再是三人身上的钱也所剩无几。外头一直很平静,“十三太保”也没有报案。每次回来,张杰带回牛肉、烧鸡,也带回外面的一些消息。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这座城市并未因“十三太保”的覆灭和冷军三人的藏匿就开始平和。沸腾着野心与虚荣的热血,同样在另一些年轻的身体里流淌,几伙势力正悄然形成。
张杰像往常一样,尾随着猎物,伺机下手,而几个人却一直尾随着他。跟到一个烟摊前边,张杰得手,疾步离开。在一条僻静小巷里张杰停下,把包里三百多块钱塞进袜筒。张杰看一眼黑色人造革包,一面印着长江大桥图案,一面印着“上海”两个字。空包划着弧线甩到屋顶,张杰发现巷子两头堵上了人,都吊着膀子走路,穿没有外套的军袄,混混两字写在脸上。
“哈,华子,长出息了,你妈的想吓死我!”张杰认出其中的一个人。华子一直在南城郊混,有田不种,天天跟着社会上的人蹭点吃喝。张杰觉得今天华子要敢对他动手,这世界真是翻了天了。华子没搭茬,和几个人逼住张杰。
“拿出来。”为首一人带点南郊口音,虽然白白净净,也能看出是农民堆里混出来的刁民。这就是后来一直被冷军追杀的黄国明,也是看守所所长黄瑞云的侄子。
“行!你们连冷军的钱也敢拿。”张杰挑衅地看着黄国明。
突如其来的一个侧肘把张杰砸得满天星斗,张杰眼角发面一样肿起。
“冷军算个屁!还端牌子吓唬你爷爷。”黄国明猛地叉住张杰脖子,张杰顿时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华子立在后头冷笑。
看着鼻青脸肿的张杰,冷军三人回了趟机械厂家属区。冷军家去年从破烂肮脏的南城搬到了机械厂家属大院,机械厂是省大型企业,职工上万,连自来水厂都自建。自冷军搬去后,机械厂一帮小孩视敢打敢冲的冷军为偶像,冷军一直不愿带他们在社会上混,平时只和骆子建、张杰在外头晃荡。
三辆自行车载了八个人,跟着去的都是机械厂一帮十七八岁的愣头青。八个人后腰皮带里插着一根军刺,这种军刺三棱形状,一面一条血槽,如果扎进内脏,伤口很难缝合,极易造成大量失血死亡。冷军看他们亢奋激动,特意叮嘱不许捅人上半身,往对方屁股和大腿招呼。
三辆自行车一路呼啸而过,到南郊村庄的时候天已擦黑。几个人把车藏进路边草丛,手握军刺插在宽松的军裤兜里,慢慢往村里走。村里炊烟袅袅,狗吠姑唤。村口杂货铺亮着一盏昏黄电灯,十几条闲汉围在门口一张台球案前,灯光照亮黄国明跋扈的脸,华子凑在边上谄谀地说着什么。
冷军带头在路边的篱笆上抽下一根泛青的柳树棍,八个人一人抽下一根,呈扇形朝杂货铺包抄过去。离开还有四五米远,冷军猛喊一声:“黄国明!”黄国明抬头一看,冷军一根棍子迎头劈下。这种柳棍韧性很好,使劲抽也不容易折断,黄国明脸上顿时一条深红的印子。随着跟上来的棍子,人群炸了窝,棍子接触皮肉的声音,惨叫声,八个少年打得四散奔逃的十几人哭爹喊娘。冷军之前的斗殴经历全部是在市区,冲到村里打人这是头一次。本来这时候应该聚集好自己的人快速离开村庄,可一群少年打红了眼,一个个像脱缰的野马,失去了冷静。几分钟后村里铜锣响起,这是村庄聚集村民打斗的信号,上百个壮劳力提着砍刀、土铳冲了出来。跑散的冷军八人被撵得满田埂乱窜,最后聚集在藏自行车的地方,少了张杰。冷军一咬牙,抽出军刺就要往村里去,被几个人拖住,警笛声已经由远至近。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4 奶奶(2)
张杰自看守所出来后自己讲,当时他被村民捉住,被打得七窍生烟,后来被公安铐走。在刑警队里张杰不肯说同伙是谁,又被抽个七荤八素,踮着脚尖被铐在铁窗上一夜,第二天直接丢进了看守所,也就是黄国明的叔叔黄瑞云任所长的看守所。在被村民捉住前,张杰已经把军刺丢了,因为没有凶器,黄国明几个人受的也是轻伤,张杰只被治安拘留十五天。治安拘留本该送去拘留所,可张杰被送去了看守所,黄瑞云磨刀霍霍地等着他。
号子的铁门在张杰身后沉重地撞上,发出一声巨响,抱着一床油腻军被的张杰被惊得一抖。屋里光线晦涩,一束阳光穿过高处的小方孔,斜斜地切过房间。光柱里无数微尘舞动,十几双眼睛在暗处森森地盯着他。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张杰发现这个号子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张杰看见的全部是陌生阴冷的脸,十几个犯人都是外地人。
号子是一个三米宽,七八米长的房间,靠长的一边砌成一个高约四十厘米高的水泥台子,就是通铺。小方孔对着的另一边是一道水泥砌的槽口,就是便池。号子里犯人的地位,就根据铺位离便池的远近来区分。离便池最远的位置是一铺,号长的位置。。
“蹲下!”一个尖嘴猴腮的光头一脚踩在张杰屁股上,张杰一个趔趄,顺从地蹲下。
“犯的什么案?”问话的人坐在一铺,一张肥脸,东北口音。
“斗殴。”张杰谨慎地回答。
“知道规矩吧?”
四个人已经逼住张杰,张杰转身去拍铁门,被一条头巾从后头勒住嘴拖到过道中间。没有背景社会上又没有名气的犯人进来,一般要被修理一顿,里面的人称这是过关。张杰那天并不是过关,是被管教暗示过的外地犯人往死里整。那是张杰记忆里最黑暗的一天,之后张杰的阴毒残忍,和这一次的遭遇有很大关系。
第一个游戏是吃“夹心馒头”,几个人架住张杰站好,身前身后俩人同时出拳,前心后背同时中拳。这样来回吃了几轮,张杰已经瘫软在地。
第二个游戏是“坐飞机”,张杰双手被俩人反拧,头几乎都要低进裤裆里,被押着在通铺和墙中间的一条狭长通道里来回走圈。张杰几乎能听见手臂和肩膀连接的位置发出折断的声音。
第三个游戏是“吃腮梨”,十几个犯人轮流上来,对准张杰腮帮子使劲一拳。开始张杰只感觉到满脑袋金星乱飞,慢慢的他就觉得自己的头是一盆浆糊。一拳下去,浆糊在里面便来回震荡,牙床已经被打松,嘴里的皮肤被牙齿撞击得血肉模糊。“梨”还没有吃完,张杰晕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听见对话。
“你妈的,装死是不是!?”几脚重重地落在张杰后背。
“操!别真打死了,先歇了,明天再弄。”
半夜张杰醒来,发现自己躺便池边上,脸贴着冰冷潮湿的便池牙,一阵阵骚腥的气味熏得他一阵干呕。张杰没有动,长时间就以醒过来的姿势躺着,月光漏过小方孔,在地上映出一块雪白,泪水滑过血污的脸,流进伤口,有轻微的刺痛。张杰想起了他的奶奶,想起了抛弃他的父母。
“我不会再让谁欺负我!以后只能我欺负别人!”黑暗里响起轻轻的呻吟,一个少年的誓言。
张杰在看守所关了一天就被放了,天快亮的时候他把牙刷把子拗出尖利的断口,吞进了肚子。看守所怕事情闹大,把张杰送去医院抢救过来,让他签了张表格,意思张杰算释放了。
病房里站满十几个人,走廊里还有十来个。护士本来想赶他们出去,可见这群少年一身匪气、满脸桀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冷军看着满头满身纱布的张杰,拳头捏出了水。
“来支烟。”张杰虚弱地说。
冷军点一支烟扶张杰靠在床头,张杰一阵咳嗽,腹部缝合的伤口渗出鲜红。
“让你受委屈了。”冷军拍拍张杰的后脑勺。
张杰突然抱住冷军,头埋在冷军肩上嚎啕大哭。
冷军领着机械厂一帮少年天天在街上转悠,直到张杰伤好出院,还是没遇见南郊黄国明一伙人。黄国明知道冷军是个什么角色,用他自己的话说,冷军就是一条疯狗,逮谁都敢咬下半斤肉来。知道冷军在找他,黄国明缩在村子里,大半年没敢去市区。

4 奶奶(3)
张杰出院那天,冷军带上机械厂一伙人全去了,领着张杰去澡堂泡澡、理发。躺在蒙着白棉布的休息椅上,冷军在张杰面前放下一个纸盒。
“什么东西?”张杰闻原来的衣服,酸臭扑鼻。
“打开看看。”冷军挂笑。
盒子打开,一件雪白的衬衣,一套拆去徽章的绿呢校官军装,一双锃光发亮的三节头皮鞋。
穿上新行头的张杰裤线笔直、光鲜神气。张杰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出门,被机械厂几人架了出去。那年月能穿这种校官军装的,不是首长公子就是有来头的牛人。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里面不乏年轻漂亮的姑娘。张杰感觉渐渐良好,走得昂首挺胸,可走着走着神情便黯淡了下来。
“怎么了?不喜欢?”冷军一手箍着张杰膀子问。
“我想回去给奶奶看看,她一直希望我能有出息。”张杰已很久没有回家。
张杰奶奶家在东城,和那时候大部分普通百姓一样,住在一条破烂、杂乱的小巷里。十几个少年站在一扇门前,木门经历年月,门上两个铁扣,门边装着泔水的陶罐酸臭扑鼻,房屋外墙斑驳剥蚀。开门的小脚老人头发花白、眼睛浑浊。
“奶奶!”张杰声音哽咽。
老人认真地辨认眼前衣着光鲜的帅小伙是谁。十几岁的孩子就是春雨后疯长的毛竹,半年没回家的张杰已经长高了半个头,一张褪去婴儿肥的脸菱角分明,鼻梁挺直。
“小杰……。”分辨出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孙子张杰,老人紧紧抓住张杰的手,有着白内障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奶奶,我回来了。”张杰抱着瘦弱的老人满面泪水,身后一大帮人低头无语。冷军拍拍张杰的肩膀:“进去再说。”
逼仄的屋里光线暗淡,堆满简陋的家具和瓶瓶罐罐,散发陈腐的气味,墙上有雨水渗透的痕迹。
“坐!你们坐……”老人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客人,望着十几张朝气蓬勃、野性十足的脸,老人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去给大家拿吃的。
大家一人拿一个坚硬如石头的月饼,面面相觑。那时候储藏零食,都在一个大陶罐底部装满生石灰,垫上报纸隔开,上边放零食。中秋还没有到,这月饼肯定是去年的。被石灰干燥了一年的月饼,硬得能砸死一条狗。
“吃,你们吃!”老人满是皱纹的脸,笑得像一朵菊花。
张杰一脸苦相地看着大家。骆子建默默把月饼塞进口里,使劲咬下一块,像牛反刍一样咀嚼。冷军对着一帮少年一瞪眼,用槽牙啃下一块开始磨,其他人也呲牙咧嘴地开始吃。
老人拎个木桶,要去街头打水,烧水给这些孩子喝。冷军一把抢过,和骆子建拿起另一只桶出去提水。街口有间水房,胳膊粗的龙头伸在外头,一桶水一分钱。俩人来回几趟把屋里的水缸、木澡盆灌满,最后两桶水实在没地方装了放在门口。老人家开始在边上是嘿嘿地笑,后来就揭起衣角擦眼睛。
一伙人把张杰奶奶家折腾了个底朝天,冷军出去买了白石灰、水泥、沥青、刷把、泥角,所有家具搬到路边,陈年老瓶罐一律进垃圾堆,老人家满脸不舍得的表情,几次想去拣回来。一帮少年头戴报纸折的济公帽,嬉戏打闹着替房子补漏,粉刷内外墙面。骆子建搬条凳子放在路边,替老人洗头,老人花白的头发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那天的阳光很好,小风飕飕地吹。
有些颜色,有些温度,有些气味,值得我们一辈子记住。
那天的工程,最出彩的是屋外墙上的壁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冷军买回了油漆,在外墙上画了一副光芒万丈的太阳,太阳前边是毛主席头带八角帽的侧脸。
“牛×啊!军哥我怎么不知道你会这一手,比市宣传队那帮傻×画得强多了。”张杰一帮人站在画前惊叹。
“没你把国旗剪成裤衩牛×,下回再剪国旗我把你戳在旗杆上。”冷军斜张杰一眼。
那天离开的时候,冷军凑了一千多块钱递给张杰,让张杰交给奶奶。老人手捧着钱,又笑又哭,这是张杰第一次给她钱,她觉得张杰长大了。拐过街角的时候,冷军回望,老人佝偻的身影在门前长久伫立,不愿离开,冷军决定以后再不能再让张杰受伤。
一伙人步行到人民饭店吃饭,菜还没点啤酒先叫上几箱,几杯泛着白沫的冰凉液体灌进嘴里,幸福感油然而生。附近桌上坐着十几个小青年,看衣着打扮是社会上混的。张杰向冷军使个眼色,冷军懒得回头去看。那伙人他认识,是城东蔡老六一伙人,自赵德民外逃后,这些人开始冒出头来。冷军几个独来独往惯了,和这些人没什么交道。

4 奶奶(4)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隔壁一桌人站起来一个,提个酒瓶摇摇晃晃走过来。
“你就是冷军?铁路台球厅……两招就废掉大太保,你……你牛……。”满嘴喷着酒气的汉子魁梧结实,浓眉豹眼,看着有几分豪气。
冷军抿口啤酒不置可否,骆子建冷漠地看着对方提着酒瓶的手臂。如果酒瓶有挥起的动作,骆子建确信能在酒瓶落地前,一只断腕也会落下。
严格来说,蔡老六和赵德民、冷军相比,并不是同一种混的类型。赵德民和冷军崇尚暴力哲学,惹上他们的话,不见血不会收场。道上这类型的人物,弄钱一般明火执仗,今天喊你进贡,三天内没给就该为自己准备好医药费了。在赵德民、谭斌如日中天的时候,蔡老六在本市还没什么名气,只有在火车上扒窃的圈子,知道这段铁路线是蔡老六的地界。蔡老六在这段铁路线上呼风唤雨、飞横跋扈,据说和外地黑势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手上血债累累。自谭斌被赵德民一枪打死之后,蔡老六趁机盘踞了东城,一群小鬼跟了他。
桌子前大着舌头问话的就是蔡老六,冷军这时候算是刚刚出道,蔡老六还了解冷军是个惹不起的活阎王,而且边上还坐着鬼见愁的骆子建。因为都在铁路混,原来“十三太保”和蔡老六算是有点交情。冷军几个还吃不准蔡老六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抬头看人,坐下说。”冷军拖张椅子放在自己边上。
蔡老六脸色有点变了,面前一桌人全是些嘴圈长点茸毛的生瓜蛋子,他赏脸过来已经是天大的看得起。隔壁一桌人站起,半围过来,手插在裤兜或腋下。骆子建在这堆人里看见了一道熟悉的眼神,这种眼神在骆子建的眼里也时常闪现,都那样极具侵略性和冷漠的自信。这人就是十几年后垄断本市建筑行业的杨阳,这里的垄断不是说他做建筑生意,而是所有在本市承接了大工程的工头,都必须分给杨阳干股。本市第一个买敞篷奔驰跑车的,也是杨阳。虎视眈眈地盯着冷军几个的杨阳,那年才十四岁,可骆子建现在注意的就是这个小孩。他相信,一旦动手,会对他们造成最大威胁和伤害的就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有着和他一样无所畏惧的眼神。
蔡老六把冷军面前的酒杯倒满,说:“我也不绕弯子,黄国明我保了!如果你给哥哥面子,喝了这杯酒!”
冷军笑笑站了起来,双手插兜:“你很喜欢低头看人。”
机械厂一帮人跟着冷军唰地站了起来,一时剑拔弩张、空气凝重。大厅里的客人本来还想瞧瞧热闹,一看两帮人目露凶光,兜里有尖锐的突起,悄悄的都离开了饭店。
很多人都说,如果冷军当年能联合其他势力,再拉拢点腐败官员,这座城市绝对是他的天下。可如果冷军会那样去做,他也就不是冷军。
“那就是不给面子了?”蔡老六话音未落,一个啤酒瓶在他头上发出沉闷声响,玻璃茬四散飞溅。
“我给你妈面子!”张杰手握犬牙交错的半截酒瓶大吼一声。
众人惊愕,张杰居然在计划经济时代,就有了抢镜头的意识。张杰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条虫,可只要和冷军、骆子建在一块,张杰胆肥。后来的老江湖都感慨,说那就是个重新洗牌的年代,你名气再大,没准哪天就被个生蛋子给干了。
蔡老六那边反应最快的是杨阳,可惜他早被骆子建盯上。紧握一柄锋利杀猪刀的手腕,被一柄军刺钉在椅背。手腕是杨阳的手腕,军刺是骆子建的军刺。那柄尖刀离冷军的身体只剩半尺,其他人还没来得及骚动,冷军的一把藏刀已经顶住了蔡老六的咽喉。
“你他妈给我坐下!”冷军一摁牛高马大的蔡老六,蔡老六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
“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抬头和人说话。”冷军额上青筋跳动。
两边的人全部凶器在手,蔡老六满脸是血。
“兄弟,有话好说。”蔡老六摆摆手,他身后的人退回到自己桌前。蔡老六已经很后悔答应黄国明替他摆平这件事,在心里骂冷军:“癫狗!”
“黄国明也确实犯贱!我也是看他叔叔面子来替他说和的。军哥,您别动气。”蔡老六的一张红方脸已变得煞白,疤面和王勇被割断双手手筋的事他不是不知道。
张杰在边上差点笑出声来,蔡老六至少比冷军大十岁,现在连“军哥”都喊得出来。
“你是前辈,照理说是该给你面子,可要放过了黄国明,我对兄弟没法交代。”冷军收回刀,拿起蔡老六倒的那杯酒一口闷了。
“那是,那是……”蔡老六抹一把脸上的血连连点头,心里把冷军八辈祖宗都骂了个遍。
“今天得罪了。”冷军往受伤的杨阳兜里塞了几百块钱,结完两桌人的帐,一伙人扬长而去。蔡老六瞪着冷军的背影,咬牙切齿,只有杨阳的眼中透着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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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丹青(1)
认识欧阳丹青很偶然,那天冷军、骆子建、张杰和钟饶红在河滩草地晒太阳,翻过河滩的堤坝,就是二中的后操场。三个小青年领个背着书包的半大小孩从堤坝上走到河边。
“让你带三十块钱带来了没有?”
“家里人不肯给我这么多钱,我只有十块。”
“操!你当菜场买菜呐,还讨价还价!”其中一个小青年一巴掌把小孩抽倒在地,几个人上去拳打脚踢。
张杰见骆子建的脸阴了下来,马上一个翻身在草地上盘腿坐得笔挺。
“你羊癫疯啊!”钟饶红推张杰一把。
“别吵!有戏看了。”
钟饶红疑惑地望望张杰,转头看见骆子建双手插兜向那几个人走去。钟饶红紧张地推推冷军,冷军悠悠地点支烟,他知道那几个家伙要倒霉了。
几个小混混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瘦削挺拔,唇角紧绷,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可这个神情冷漠的人,浑身散发着令他们恐惧的气息。
“兄弟,别管闲事。”说话的人觉得自己嘴唇发干,话语无力。
骆子建没有废话,他向来觉得行动比语言更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三个人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就被骆子建手脚麻利地打翻在地。几个人呻吟着想爬起来,被骆子建坚硬的皮鞋踢得抱头缩腿,满地乱滚。
“大哥!我错了!我错了!”三个倒霉孩子不停地讨饶。
骆子建矫健敏捷的身影被逆射过来的阳光映照得如同天人,欧阳丹青生平第一次明白暴力美学是怎么回事。骆子建是欧阳丹青崇拜和向往的第一个人,以至弱肉强食的动物法则影响到他掌控巨大权力的一生。
“你过来。”骆子建一指欧阳丹青,欧阳丹青小心地走近骆子建。
“使劲踢!”骆子建说。
欧阳丹青犹疑地用脚尖试探,见地上几个混混没有反抗的意思,随即拔腿狂踢。欧阳丹青一张清秀的脸亢奋到通红,脚尖钝重地接触到皮肉,带来阵阵酥麻的快感。
“够了。”骆子建有点意外,一把揪住爽到满脸放光的欧阳丹青。
地上几个混混可怜巴巴地望着煞星骆子建,骆子建挥挥手,几个人爬起来跑出了一溜烟。三个混混后来知道是被大名鼎鼎的骆子建揍了,将此次经历引以为荣,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被骆子建揍。
骆子建回到刚才的位置躺下,甚至闭上了眼,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欧阳丹青站在骆子建边上,一时不知道接下去该干什么。
“叫什么名字?”张杰问。
“欧阳丹青。”
“操,四个字的名字,不会是日本人吧!”
“你猪啊!欧阳是复姓。”钟饶红使劲一拧张杰,张杰一声怪叫。
“妈的,名字都透着有文化。”张杰打量着面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孩——面目清秀干净,衣服的布料是军呢,穿一双白边军用布鞋,不会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
“我想跟你们。”欧阳丹青直接了当。欧阳丹青的家在军分区高大的红墙内,他不是很清楚父母和爷爷当什么官,可他家门前24小时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卫员。那年月还没有贵族学校,不管什么特权阶层的子女,都只能和草根孩子们一起上学。欧阳丹青在一群百姓孩子里太扎眼,外地转学过来不久,就成为了小混混们敲诈勒索的对象。欧阳丹青没把被欺负的事告诉家里人,他不想说。
躺地上的骆子建微微地皱一下眉,转过身去,侧身躺着。
“每天孝敬我的话就带你。”张杰一脸严肃,被冷军一脚蹬翻出去。
“好好读书,跟着我们会学坏的。”冷军说。
那天欧阳丹青一直跟着他们,他们晒太阳,欧阳丹青就坐边上不言语;他们走在路上,欧阳丹青跟在三步以后;他们坐下吃饭,欧阳丹青跟着坐下闷头就吃。骆子建当没这个人存在,张杰看得目瞪口呆,冷军歪着嘴角笑。跟到他们在郊区租的房子前,冷军对欧阳丹青说:“以后可以来这里找我们,回去吧,不要告诉别人。”
裹着满头纱布的蔡老六找到黄国明,黄国明正和村里几个闲汉打关牌。蔡老六上去一脚踢翻桌子。
“滚!”蔡老六对几条闲汉咬牙切齿地逼出一个字,黄国明示意他们出去。
“哥哥,吃火药啦?”黄国明丢一包从黄瑞云那顺来的中华给蔡老六:“头怎么弄的?”
“还不是为你那屁事!你说你谁不好招,偏惹上那条癫狗!”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5 丹青(2)
“妈的,他连你也敢打!?”
“我看就没他们不敢动的人。”蔡老六猛吸一口烟。
“要不咱们报案,他把你头打成这样,够他喝一壶的。在号子里再慢慢修理他!”黄国明满脸恶毒。
“你妈的第一天出来混呐?生蛋子都明白道上的事道上解决,你往死里毁我是不是!?”
“我这不是想替哥哥你出口气,没想那么多,别往心里去。”黄国明讪讪地解释。
“那,咱就这样算了?”黄国明看着蔡老六试探地问。
“算了!如果就这样算了我蔡老六可以回家做乌龟了。”蔡老六一双牛眼凶光闪烁。
黄国明咬开一瓶“四特酒”瓶盖,自己灌了一口,递给蔡老六。
“我都听哥哥的,哥哥说怎么弄,指东我不会打西。”
“冷军一般都在机械厂那一带玩,那边都是他们的人,不大好下手。”黄国明接着说。
“明天晚上市电影院重放《少林寺》,听人说冷军买了票。”
“那明晚我们堵他,就是他和骆子建身手太快,我怕占不到上风啊。”
“能弄到这个不?”蔡老六手指做一个射击的手势。
“原来村里还有猎枪,严打以后都给收干净了。现在都是土铳,那玩意你也知道,只能打一发,打完了填膛都要半天,还容易炸膛。”
“算了,还是用刀,他们身手快,我们人多,乱刀也砍死他!”
“都哪些人去?”
“我那边三十几个,你有多少人?”
“十几个吧,最好再喊点手黑的。”
“十三太保里有几个好手,我去喊应该会来。”
俩人把一瓶白酒喝见了底,分头去聚集人。这次的伏击,如果不是被小胖偶然得知,冷军几个生死未卜。
第二天中午,小胖去找跟蔡老六的一个小兄弟。
“晚上市电影院放《少林寺》,一起去看。”
“看毛,别怪兄弟没提醒你,晚上别去电影院。”
看小胖没听明白,他附耳过去:“晚上百来人去电影院堵冷军几个,你去了就是给自己找棺材。”
“你看,家伙都准备好了。”小混混一敞怀,西瓜刀闪着寒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胖跟周平混,周平没少欠冷军人情。“十三太保”覆灭的事情外人虽不了解情况,周平心里清楚,这件事或多或少也是冷军替他出头。
“操!这么凶险,晚上不去了。”小胖蹁腿上了单车。
“哎!别说出去!”
小胖朝后挥挥手。
周平在机械厂附近的台球厅找到冷军,几个人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抽烟,骆子建倚墙抱着膀子。
“军哥,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咱干脆明刀明枪和他们干一场!”张杰看着沉默不语的冷军说。
“这场仗不能这么打,上百人的械斗,赵德民的结果就是例子。黄国明的叔叔是看守所所长,打赢了我们落不着好,搞不好全都要折进去。万一打输了……”周平看一眼眉头微蹇的冷军,没有再往下说。
“子建,你怎么看。”冷军没有看骆子建。
“我无所谓,你怎么安排我跟着去就是。”立在边上的骆子建还是那么懒散。
“行了,周平你先回去,这件事烂肚里,对谁也别再提。”冷军站起来拍拍周平的肩。
那天晚上蔡老六和黄国明纠集了百来号人,全部穿长摆的大衣,内摆插长短铁器。一大帮人洒开蹲在电影院几个路口的暗处,呼吸沉重、烟头明灭。从电影开场到散场,他们没有看见冷军和机械厂的任何人。一帮人憋了整晚的胆气没处发泄,互相纠集着去找能想起来的对头报仇。那天晚上全城各处都在斗殴,报警电话此起彼伏,救护车满街呼啸,值班的公安忙得焦头烂额。
“这些兔崽子是不是疯了!?想暴动啊!?”
在黄国明将一条街的栏杆砸成废铁的时候,冷军领着机械厂一伙人在郊区一条僻静的路边,等着黄国明回家。路边篙草丛生,十几双年轻的眸子闪动着野性,那是渴望流血的目光,不管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黄国明十几个人,分骑几辆自行车,醉醺醺地往村子里骑。
“今天算冷军识相!不然打断他双手双脚。”黄国明坐在单车后座上胡乱吹牛。
“是啊!就他们一帮小崽子还想和老大斗,还嫩了点!”使劲蹬车的华子将拍马屁原则牢记在心,其他人跟着附和。
黑暗中柳棍带着风声迎头砸下,几个骑车的一声惨叫,单车从胯下了冲出去。夜色中冷军挂着冷笑的脸闪过,黄国明犹如掉进了冰窟窿。一伙人放弃了抵抗,在田野里撒开脚丫没有方向地奔逃。一时板砖拍头,棍子呼啸,惨叫声此起彼伏。黄国明和华子在黑夜里慌不择路,窜进一口刚放干水的鱼塘,十个人在鱼塘边站了一圈,看着站在淤泥里的俩人。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5 丹青(3)
“上来吧,等我下去拖你上来,后果就更严重了。”冷军蹲在田埂上吐个烟圈。
俩人被带到一片坟场,绿莹莹的鬼火在远处时隐时现。华子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地讨饶,说抢张杰的钱他还劝过,是黄国明执意要干,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黄国明用怨妇般的眼神,一直瞅着华子。机械厂一帮人浑身鸡皮疙瘩冒个不停,一板砖拍在华子脸上,鼻骨折断,门牙粉碎,世界一片清净。
黄国明开始还算有点骨气,梗着脖子瞪着冷军。
“跪到!”一人一棍子扫在黄国明腿窝上。
黄国明当时真有点革命烈士的意思,摇晃几下身子,又挺身站直了。
张杰不知道从哪里拣来两把烂铲子,在一片乱坟冈中间,吭哧吭哧地开始挖坑。惨白的月光照亮荒草野坟,也映下几条挖坑的身影。华子两条腿抖得像筛糠,铲子切开泥土的声音执着连贯,一下下都像切在他的心里,膀胱里,睾丸里。
“放过我吧!我不想死啊!”华子的裤子瞬间洇湿,焦黄的液体顺着裤管往下滴,凄厉的声音在坟场里回荡。黄国明的脸和月光一样地青白。
张杰挖好个一人深的坑,把黄国明拖到坑边,一脚踹了下去,埋头开始填土。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华子在边上已经瘫软在地,嘴里囔囔地念叨。
土埋到黄国明胸口的时候,黄国明崩溃了,忽然没有征兆地嗷嗷大哭:“我错了!我错了啊!”张杰一脚踢在黄国明脸上,顿时豁开了条大口子。
“错哪了?”张杰一脸不屑。
“杰哥,军哥,我服了!我就是条癞皮狗!你们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不要和我计较。……我摆酒,我赔钱!”黄国明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你妈的,还真以为你不怕死,原来还是个软蛋。你不是说军哥算个屁吗?”张杰蹲在坑边拿把军刺拍着黄国民的脸。
“我是昏了头,军哥!你别和我计较。”被土压迫着胸口的黄国明喘着粗气。
那天黄国明写了张两万块钱的欠条,两万块当时是天文数字,冷军也没指望这张条子能变成钱。但这张欠条就像一根套在黄国明脖子上的绳索,哪天不老实了,就能把他舌头勒出来。
在冷军准备伏击蔡老六的头一天,已经是刑警队长的付国强亲自带队对冷军几人进行了抓捕。黄国明报了案,他叔叔黄瑞云给局长打了电话。
一群便衣悄无声息地将台球厅围拢,冷军、骆子建、张杰三人正围着一张案子打球。冷军抬眼望见台球厅门口几张陌生的面孔,向骆子建张杰使个眼色。三人低着头慢慢往二楼走,二楼有扇窗户可以跳下去。
“冷军!”三人刚走到楼梯口,付国强大喊一声。
冷军猛地一推骆子建,转身站住,将几名刑警堵在狭窄的楼梯通道里。冷军双手被反扭住,付国强扑过去上铐子,响起一声凄厉惨叫,冷军一口咬住了他的鼻子。几枪托砸在脑袋上,冷军身体一软松开了牙,付国强的鼻子鲜血淋漓。骆子建和张杰从二楼窗口逃脱。
冷军名言:“打不过,咬都要咬赢你!”
鼻子包得像京戏丑角的付国强连夜提审了冷军。华子被张伟一板砖拍成了三级伤残,足够刑拘。冷军见机械厂没有其他人被抓住,把事情都给扛了。
故意伤害、聚众斗殴、拒捕,冷军爽快地往审讯记录上摁着红指印,望见付国强滑稽的脸,冷军还是没忍住笑。付国强面无表情地看着冷军摁完指印,电棍闪着蓝色的火花杵在冷军腰眼上。冷军惨叫一声贴着墙蜷起身子,俩名警察扑上去一左一右把冷军成大字形铐上铁窗。付国强脱掉外套,拿本四指厚的电话薄站在冷军面前。
那天冷军被打到吐血,脸白得像张纸,在看守所吃了很久的田七粉才慢慢复原过来。第二天,冷军被送去看守所,迎接他的号长,就是曾经修理过张杰的东北人。钥匙板在管教手里晃动出一串清脆声响,管教一把将冷军推了进去。
“都给我老实点!不准欺负新犯人!”管教瞟一眼靠坐在上铺的肥汉子,肥汉心领神会。
“你就是冷军?”铁门咣当撞上,肥汉子嘬着牙花问。
冷军没有搭茬,把手里油腻的军被丢在地上,靠墙慢慢坐了下来。付国强打人太阴毒了,垫着电话簿练沙包,外边一点看不出来,全是内伤。一间个号子和一个狮群一样,里面只能有一头公狮,也就是狮王,其他的都是些挨操的货。冷军需要积蓄点力量,他要一次把坐在最上铺的肥汉子搞翻。书包网 /?

5 丹青(4)
“呦嗬!来了个长脾气的。”一个瘦子从尾铺上窜到冷军跟前,手还没伸到冷军身上,被冷军抬眼一望,定格了。
资深混混都有瞬间判断对手的本能,哪些是狠角色,哪些是一包草,哪些是会杀人的,哪些是杀过人的,一个照面下来基本###不离十。瘦子感觉这双眼睛太凶恶了,冷军这一眼让他浑身冰凉,直凉到了裤裆里。瘦子讪讪地缩回手,躺回通铺上不言语了。冷军掏出半包烟,烟是付国强的。冷军在被付国强修理的一小时里,没有讨一句饶。从窗子上解下来的冷军,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大半个小时,从地上坐起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付国强要烟抽。付国强丢卷卫生纸给冷军,示意他擦干净嘴角的血,又把自己的半包烟塞在冷军兜里。
“大哥,来一支?”冷军对着上铺的肥汉子说。肥汉正在琢磨怎么完成管教交代的任务,冷军已经站到了面前。
接下来的事情让整间号子的犯人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号长伸手去接烟,冷军的微笑突然凝结,一把抓住那只伸过来的手,往外使劲一扯,号长重心向前,冷军手里一根细长的东西飞快往他脖上一顶。
肥汉子双目圆睁,双手抓住刺穿脖子的铅笔“嗬嗬”地试图喊叫。铅笔是冷军从付国强办公室里带出来的。
“报告政府!有犯人自残!”冷军拍着铁门大声喊叫,目光阴沉地扫过房间里所有的人。触上冷军狼一样的目光,犯人全部低下了头。这间号子的规则,在冷军进来十分钟后被重新制定。此时骆子建、张杰、钟饶红三人正在郊区小院里一筹莫展。
“军哥一人把事情都扛了,人现在在看守所里,材料已经移送检察院了。”张杰苦着脸蹲在台阶上。
“会判多少年?”钟饶红哭得红肿的眼睛直直地盯住一个点。
“运气好是劳教,不会超过三年。可现在‘封顶’在搞军哥……”张杰说完默默地抽烟,“封顶”是混混们给看守所所长黄瑞云起的外号。安静的院子里只有骆子建一下一下磨刀的声音,骆子建想好了,冷军哪天被判劳改,他就在哪天捅死黄国明。
风吹过树叶,发出细碎的声响。这人生就像个游戏,有只巨大的手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掌控一切,让你哭,让你笑,使人绝望,又给你希望。院门嘭嘭地敲响,张杰黑着脸去开门,门外立着欧阳丹青。
“我怎么把这尊救命菩萨给忘了!”张杰眼睛一亮,抽自己一嘴巴一年来。
欧阳丹青隔三差五就往这小院跑,冷军几个把他当弟弟。除了凑一起吃饭闹腾外,冷军不准欧阳丹青跟着他们出去混。
欧阳丹青在那一年多变化很大,你看见在学校里横着走路的他,很难和原来那个清秀懦弱的欧阳丹青联系到一起。原来形容社会上混的人就用两字——流氓。言简意骇,一锤定音。甭管你是不是对女人耍过流氓,人民认为你是流氓你就是了。弓虽.女干猥亵是流氓、打架斗殴是流氓、街头闲逛是流氓,连聚一起跳场舞也是流氓。和冷军几个比起来,真正“流氓”的是欧阳丹青,用张杰的话来形容欧阳丹青——这小子双手沾满了处女的鲜血。
欧阳丹青每次来都不会空手,茅台酒、中华烟、腊肉火腿、烧鸡牛肉……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张杰看欧阳丹青的眼神就像兔子看见萝卜、光棍看见尤物。冷军让欧阳丹青不要再带东西来了,张杰是一万个不答应。欧阳丹青嘴里说好,下回来还是大包小包。
一群高年级的小混子曾修理过欧阳丹青一回,冷军、骆子建、张杰三个跟着去了趟二中。一群小混子聚在操场一角抽烟,三人插兜走过去,立边上斜眼看着。
“是不是他们?”冷军问欧阳丹青,欧阳丹青点头。
“认识我吗?”冷军问。听见有人嘀咕那是冷军,一帮毛孩子噤若寒蝉。
“都排好队。”冷军说。
那天欧阳丹青打人把手给打肿了,十几个平日浑身长刺、头上长角的小痞子,列队接受欧阳丹青施展各种掌法、拳法、耳光###检阅。那次以后,欧阳丹青在二中风生水起。刺头都知道欧阳丹青是冷军的干弟弟,再加上欧阳丹青向来出手大方,于是每日前呼后拥,俨然二中一霸。二中成了欧阳丹青的菜园子,漂亮的女同学就是里边的白菜萝卜。一个有权有势又有钱的小男人欧阳丹青要搞对象,大部分白菜萝卜都恨不能在身上刻一行字——欢迎骚扰。
“听说军哥出事了?”欧阳丹青进来就问。
“丹青,这次只有你能救军哥了。”钟饶红看见了希望,又开始抹眼泪。
那是欧阳丹青第一次使用权力,他对自己能不能帮忙抱着怀疑的态度。欧阳丹青没有找爷爷,也没有找父母,欧阳丹青找了他爷爷以前的警卫员赵伯伯。从前保卫首长的新兵蛋子,现在也有了自己的警卫员。
“你这娃子,怎么和坏人玩一块去了。”赵首长嘴里责怪,手却没闲着,记下了冷军的名字。
“老首长身体还好吧。”
“爷爷身子骨很硬朗,还经常提到赵伯伯您呐。”
“哈哈,是嘛,一定代我向老首长问好!”
当大家替冷军的命运松口气的时候,冷军在看守所里却遭遇了凶悍的对手,萧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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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萧南(1)
只要有暴力的地方,冷军都能活得很滋润。骆子建、张杰、钟饶红、欧阳丹青去看守所看冷军,才几个星期不见,都觉得冷军白了,壮了。
“军哥,你是进去疗养啊,怎么养得又白又胖的?”张杰看冷军一套簇新的行头,神采奕奕。冷军在里头基本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张杰托人带进来的一千块钱购物券,不但没花,还多出了好几百。冷军衣服裤子皮鞋全是新的,号子里看中谁的衣服,谁就得脱。在里面闷得无聊,冷军就做俯卧撑,几个星期做下来,肩宽胸挺。
“羡慕是吧,下回弄你进来疗养几天。”
“操,我不去!你进去是疗养,我进去是脱皮。”张杰对上回的遭遇心有余悸。
“军哥,听说萧南在里边和你掐起来了?”一向很少说话的骆子建也主动问起这事。
说起萧南,冷军心里又闪过那张英俊坚毅的面孔。
一天号子里放风,那是冷军第一次看见萧南。披件旧军袄,蹲在墙根子抽烟的萧南,与冷军的目光相遇,撞出了火星。俩人在对方的眼里都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萧南在这座看守所,已经呆了两年,判决书一直没有下来,萧南在里面混成了王。萧南站起身,慢慢走到冷军面前。
“你是冷军?”萧南的眼神是慵懒中的敏锐。
“我不喜欢别人这样看我。”
“大块头是你弄的?”萧南说的大块头,就是被冷军一根铅笔捅穿脖子的东北肥汉。肥汉一伙人是同时关进看守所的,萧南当时睡在一铺,沉默寡言。肥汉上去挑衅,十几人被萧南一举降服,自此肥汉死心塌地地追随萧南。萧南的是非观念和正义感,早已在不堪的岁月里千疮百孔,肥汉认他做大哥,他就要替肥汉出头。
“是我弄的。”冷军站起来。
萧南出手迅速敏捷,没有任何征兆。冷军被萧南动作麻利地打翻在地,两边号子的人呼地围了上来,互相推搡。武警在围墙上的哨楼里,哗地扯开保险,乌洞洞的枪口指向众人。
“不准闹事!”管教隔着铁丝网大喊。
冷军摸摸有些发木的腮帮子,带着自己一帮人找一侧墙根坐下来,瘦子蹲他边上开始讲萧南的来历。
参军那年,一身崭新绿军装的新兵蛋子装满了十几辆解放车。18岁的萧南披朵大红花憨笑着立在车上母亲在人群中擦拭着眼睛。萧南的爷爷是地主,8岁那年,萧南眼见着父亲被一群套着红袖箍的红卫兵打死,自此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萧南!好好表现!多为国家作贡献!”鞭炮声声、锣鼓喧嚣,母亲在人群里冲着萧南大声地喊。
望着人群中头发灰白、面容憔悴的母亲,萧南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多少个露重霜白的深夜,母亲拖着沉重的开水车走过一条条寂静的街道。母亲的手满布裂口,指甲里嵌着煤灰,望着细心替她抹凡士林的儿子,母亲笑了。泪水滴在母亲粗糙的手上,萧南发誓,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妈!你回吧!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你放心吧!”萧南大声地喊叫,使劲地挥手,人群在视野里慢慢消逝成一点,成为泛黄的记忆。
萧南到部队后几个月,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连队接到上前线的命令。那几天,有关系背景的战友纷纷打包回家,望着空出来的铺位,萧南感觉一切都很恍惚,他就要上前线了。
部队从广西壮族自治区进入越南,总指挥是广州军区司令员许世友,500公里的战线上炮火纷飞。萧南握着枪,和战友在战场上奔跑。炮弹在空中拖曳着长长尾音划过,在远处沉闷爆开,子弹发出尖利短促的声音擦过耳边,刚才还互相鼓劲的战友转瞬栽倒在身后。部队攻进高平的那天夜晚,火光映亮了天空,萧南的一个班少了三人。
攻克谅山市的战役打得异常艰辛,越方坚固的防御工事往外喷射着火舌,弹道发出的光亮密如雨丝。一个步兵连冲上去全数尽没,几小时的冲锋伤亡惨重。天快亮的时候,上千门火炮三次齐射,谅山市淹没在一片火海中。
攻占了高平、老街、谅山市以后,部队开始撤离,被攻占城镇的基建设施、厂矿在萧南身后被爆破。萧南听连长说,这些被破坏的设施多数是中国在抗美援越期间为越南援助修建。自卫反击战从79年2月17日开始,到3月16日结束,只有短短的一个月。这几十天让萧南见到了太多生命突兀地消逝、太多的尸体、太多的鲜血,他对死亡开始麻木。

6 萧南(2)
自卫反击战后萧南被选为侦察兵,五年的千锤百炼,上百次与死亡相伴的任务,萧南被锻造成一柄杀人利器,沉着刚毅,山崩不惊。84年4月2日,老山战役打响,萧南那时已是排长。
7月11日深夜,老山松毛岭164高地一片静谧。萧南所在的步兵团没有一个人睡觉,他们接到指挥部消息,7月12日凌晨5点,越军六个团会对164高地发动攻击。萧南在擦拭一把刺刀,如果越军六个团攻上阵地,一个团的兵力绝对守不住,萧南没打算活着回去。
164高地后方是赵扣斌团长指挥的119炮群,赵扣斌已经准备好个基数的弹药。凌晨三点,指挥部给出164阵地前的三个坐标,命令119炮群进行扰乱性射击,打一个齐射。赵扣斌认为一次齐射太少,他叫通了164高地的电台,张友侠团长接的电话。
“老张,你哪边有没有情况?”
“很安静,没有情况。”
“指挥部命令我在你阵地前1000米外打一次齐射。”
萧南在边上沉默地看着沙盘,如果情报准确,越军六个团计划在凌晨五点冲锋阵地,按他当侦察兵的经验,此时越军不会在阵地1000米外潜伏,而应该是在500米内的清水河以北。萧南把他的判断汇报给张团长,张团长和赵团长商量后请示指挥部,指挥部同意了赵扣斌自拟的三个炮击坐标。
119炮群一次齐射,隔了十分钟后再一次齐射。
“没有反应!”前沿回复。
于是发射照明弹,但前沿答复依旧。大家以为情报有误,除一线警备部队,其他部队沉沉睡去。萧南没有睡,他盯着被齐射过的清水河方向,黑暗夜色里,隐藏着令他不安的危险预感。
此时越军的部队静静潜伏在阵地前500米以内地段内,炮群的两轮齐射,准确地打在越军隐蔽的战斗队形中,两个营长被炸死,兵员死伤惨重。但失去指挥越军没有暴露,轻重伤员无一呻吟。顷刻,照明弹起,严密伪装的越军蛰伏如前,重伤员至死不动,无线电同时静默,纪律与素质令人瞠目。
情报很准确,凌晨五点,越军摸上了164阵地。一瞬间,全线开火,火红色的弹道编织成一张网,子弹钻进身体腾起一阵血雾,战友在萧南身边纷纷倒下。萧南抓起一挺机枪狂扫,枪口过处,越军躺下一片。就在164高地开火的同时,119炮群的赵团长团团乱转。前沿阵地上敌我混杂肉搏,如果开炮肯定要打到自己人。
参谋在边上大吼一声:“封锁阵地前沿,打后续梯队!”
赵团长抽自己一个嘴巴,瞬间,大地震动,119炮群一口气打了十三次齐射。85加农炮、100迫击炮、152榴弹炮、甚至师属坦克营的坦克也一字排开,就在阵地前200米处分六个点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来回打,形成一道火墙。大批的越军在弹群下消失,萧南看见阵地前弹群炸起的硝烟和泥土都是暗红。
从凌晨五点到中午,一万多发炮弹把阵地前的泥土翻了个遍,越军没能靠近阵地。119炮群个基数的弹药全部打光,早上派出拉炮弹的卡车要下午1点才能回来。6个团的越军在没有炮火支援的164阵地前虎视眈眈,164阵地上的守军只有一个步兵团。萧南双唇焦干,如果没有炮火支援,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明白会是什么结果。
惨烈的一个小时,越军潮水般地往高地上涌,6个团的越军一批一批往上冲,发动了少有的营团级集团式冲锋。机枪扫射,越军象割草一样片片倒下,整个山坡一片血红。越军并没有因为大量伤亡退缩,相反更为凶猛地往阵地上冲。
“这些疯子!”萧南一抛枪管通红的机枪,拔出刺刀。已经有越军冲进了阵地,肉搏战不可避免。
个子矮小、皮肤黧黑的越南兵剽悍无畏,萧南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美国人在越南吃了那么多苦头。刺刀抹过脖子,皮肉瞬间翻开,开始并不流血,只看见白色的脂肪暗红的肌肉,而后鲜血喷涌而出。萧南挥舞着刺刀,劈刺砍拉,血液在空中飞溅带来快感,刀柄被鲜血浸得粘稠滑腻。萧南已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血,哪些是敌人的血。前面的越军倒下一茬,后面的蜂拥而上,无休无止。萧南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越军越来越多。
萧南是被几个战友架着拖下阵地的,他已经杀红了眼,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浆里捞出来,牙齿和眼白显得格外醒目。164阵地还是丢了,越军留下一个营驻守。

6 萧南(3)
下午一点,炮弹运到,119炮群集中全部火力猛轰164高地。萧南带着一个步兵排45人随着炮兵火力的延伸往上冲。重新站在164阵地上的萧南愣了很久,越军一个营数百人,只剩6人活着,阵地上尸横遍野,到处是残肢断臂、碎肉内脏,如人间地狱。
一战,越军在松毛岭留下了3700多条生命,尸首盖满山坡。两天后我军打出宣传弹,让越军来收尸,规定他们要打红十字旗,50人以下不准带武器。但越军来了六、七十人,不但不打旗,还架着高射机枪。炮兵连一个急促射,打得一个也没回去,于是越军再也不来收尸。正赶上夏天雨季,尸体腐烂得很快,防化兵上去消毒,洒香水,用火焰喷射器烧。前沿阵地臭气熏天,战士们被熏得呕出了胆汁,萧南几天吃不下饭。
老山战役后萧南申请转业,被分配到省公安厅。有战功的萧南短时间内在党校修完大学课程,似锦前程在等着他。在萧南两拳把处长打成脑震荡、一个膝顶把处长的睾丸顶成了碎鸡蛋之前,所有认识萧南的人都说这名英俊的复员军官前程远大。
处长秃顶矮肥,对下级说话语重心长,对领导说话短促铿锵。
“萧南同志,好好干!建设社会主义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组织上会培养你的。”处长曾拍着萧南的手臂说,处长本想拍萧南的肩膀,可他够不着。
萧南当时有点感动,差点给处长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老教授反革命案是党校回来后萧南接手的第一个案子——一名老教授到处写举报信,告某市领导贪污渎职,生活作风流氓糜烂,结果市领导没事,老教授倒被抓了起来。萧南仔细研究过案情,说老教授是反革命罪确实言过其实,老头充其量也就是有点文化把自己给骚的,太把自个当成新中国的主人翁了。某市领导也许是有些问题,但没有证据也不好定论,这也不是萧南权限以内。案子是让萧南查老教授反革命事实,查市领导有纪委,还轮不到他来过问。
老教授有个女儿,也就是后来无怨无悔追随萧南的王露。每次王露来找萧南的时候,一双大眼睛里泪光闪动,一眨眼就是一串泪珠,眨得萧南的心怦怦地跳。每次王露来的时候,处长也会端个保温杯过来,语重心长地安慰这位身材高挑、曲线婀娜的姑娘。萧南觉得处长的眼神有点邪,总往王露的胸口和屁股上瞟。
那天夜里萧南精神比较好,躺宿舍床上琢磨案子的事情,突然来了灵感,翻身起来去办公室拿卷宗。经过处长办公室门前,听见里边有声音,萧南推门进去。萧南的脑袋嗡一声就空白了,眼前的情景比他站在164阵地上看见几百具碎尸还要震撼——王露被绑在办公桌上,嘴里勒根毛巾,身上的衣服被撕得乱七八糟,裸露出来的一双长腿在月光下晶莹剔透;一丝不挂的处长就像一头直立行走的肥猪,手拿一根点着的蜡烛,往扭动得像条鱼的王露腿上滴蜡。口水顺着处长嘴角往下淌,拉成一条银亮的丝线。
直立行走的猪猡很不经打,两拳砸在脸上,就开始翻白眼,再一个膝顶上去,处长嗷地一声,夹紧裤裆,嘴里冒出了白沫,大小便失禁。王露听见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就像打碎鸡蛋的那种。
后来王露一直向萧南解释,处长除了往她身上滴蜡,还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干,萧南将信将疑。直到俩人第一次同房,被单上一片殷红,萧南心中石头落地。
这件事情被公安厅内部处理,萧南被开除,不追究刑事责任;老教授被教育一通,放回家去。萧南两拳砸了自己的前程,虽然收获了王露,他还是觉得人生荒谬、正义无存,从此走上一条不归之路。国家精英与流氓罪犯的差别,只有一纸之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母亲坐在灶口边抚摩着萧南的脸,喃喃地说。
火光映照着一张布满生活磨难的脸,萧南抱着母亲依旧粗糙的手,泣不成声。
自此公安队伍里少了一名机警正义的警察,流氓队伍里多了一个骁勇英俊的打手。
那年月的孩子都崇拜解放军,何况是当过侦察兵、经历过老山战役的萧南。无业人员萧南总是穿一件没外套的旧军袄,蹲在下角街的马路牙子上晒太阳,身后一群小混混或蹲或立。萧南成为金牌混混的原因很偶然,那段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那时候父母有单位的可以顶职,家里有门路的可以走路子分到工作指标,再不行的可以当兵,退伍了也会有分配。母亲依旧在后半夜拖着沉重的开水车出去帮人灌开水,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萧南却不知道该如何挣钱,让母亲不再辛劳。

6 萧南(4)
“萧南哥,你这件军袄是打越南的时候穿的吧?”孩子们围在萧南身边啧啧地讨论。
萧南一直懒得搭理这群小流氓,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眉峰锁成了川字。一会身后一堆聒噪的少年集体没了声音,萧南疑惑地抬头望望,一帮少年退到墙根,表情肃然,眼睛直直地望着下角街两头各走来的一群人。
“跑!”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一群小混混像炸了窝的兔子,四散奔逃。
一帮逃跑的少年被街两头的两队人堵了回来,在萧南身后聚成一团,被逼在圈子中间。围住他们的都是些二三十岁的青年,萧南看他们流里流气的,也不像公安。
一伙人开始搜下角街少年的身,搜出来的钱、粮票、手表、戒指,全部集中到一个中年大汉手里,这人就是资深老流氓烂桃。烂桃是文革最后几年本市有名的造反派头目,心狠手辣、胆肥心黑。83年严打赶巧他因一件案子逃出去避风头,躲过了打靶的命运。两年后赵德民、谭斌声名赫赫,但烂桃是资深流氓前辈,互相也没踩过界,几帮人一直没什么冲突。80年代中后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当时的下角街虽没有十几年后那么繁华,但已是一些个体户聚集的批发街。郊县农村的小贩,都到下角街批发货物。这些小贩老实巴交,稍有动静就按住自己藏钱的位置,贼娃子最喜欢偷这种人,一是容易得手,再者作案金额不会太大。那时候偷窃超过三万就是死刑,小偷们都比较谨慎。下角街就是烂桃的地盘,被围住的小混混大多是萧南的街坊,也没有工作,平时近水楼台,一帮半大孩子聚一起偷包。烂桃警告过他们几次,今天有备而来,一帮少年稍息立正,脸色发白。
为首的少年被几拳打倒在地,烂桃下巴一挑,几个人扑上去摁住少年的巴掌,烂桃抽把杀猪刀蹲在使劲挣扎的少年面前。
“萧南哥!他们要剁我手指!救救我!”地上的少年就住萧南隔壁,小时候萧南还帮他抢过弹子。
烂桃扭头看见懒散地蹲着抽烟的萧南,萧南正神情缥缈地望着他,望得他尾椎骨冰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要当英雄?”烂桃握紧杀猪刀,站到萧南面前,萧南慢慢站起。
十几个人呼啦围了上来,铁器响成一片。烂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出去的,边上的人却看得清楚。懒散的萧南突然一个回旋踢,敏捷轻盈,这种镜头他们只在《少林寺》里见过。脸部中腿的烂桃就真像个烂桃子了,咕噜噜滚出去五六米,爬起来的时候一张脸肿得和他的名字一样。边上的十几人一愣神,反应过来后挥着家伙就往萧南身上招呼,萧南表演了真人版《少林寺》——空手入白刃,擒拿,散打,连咏春拳的招式都有。
萧南走过躺地上呻吟的一帮人,蹲在烂桃跟前,嗤拉一声在烂桃肿胀的脸上划着根火柴,悠悠地给自己点根烟:“下角街是我的地头,再看见你在这里出现,打断你的腿。”
刚才一帮脸色发白的少年,现在个个都像喝了半斤白酒,这样的镜头只在电影和他们的白日梦里出现过。烂桃带着残兵败将狼狈而去,身后呼哨声、起哄声响成一片。
几天内萧南的名字在本市的道上无人不知,下角街走出去的混混们看人都是眼皮往下瞟着看:“妈的,你不服!?老子跟萧南的。”
萧南对他的流氓事业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与计划,他是稀里糊涂变成了老大。如果他当时有足够的野心,振臂一呼,绝对能灭了赵德民和谭斌。话说回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也许早被政府打了靶。
萧南没有当江湖老大的远大理想,可他具有的这种能力让很多人不舒服。最早不舒服的是谭斌、谭武俩兄弟,包着个烂头的烂桃找过他们。
“妈的,老子从没吃过这样的亏!”烂桃一口气灌下半瓶啤酒,啤酒沫顺着脖子淌进满是黑毛的胸口。
“最近萧南打得很响,不搞他一次我们以后也不好混。”谭武看着谭斌说。
“他当过侦察兵,那天打我十多个人,跟玩似的。”烂桃黑着一张欠揍的脸。
“再能打他能打过枪?”一直没说话的谭斌撕个鸡腿啃得满嘴是油。
两天后谭斌、谭武、烂桃低着头走进了下角街,三把锯掉木托的短铳插在军大衣里,一大帮混混洒在人群中跟着,每人身上都带着铁器。萧南蹲靠在一堵斑驳的墙根上,左手搭件军袄,眯缝着眼在晒太阳。烂桃老远看见那张神情缥缈的脸又感觉一股凉意,本来他们是计划走到萧南身后偷袭,谁知道今天萧南靠着堵墙。三人对望一眼,手伸进大衣里握住枪柄,从三个方向慢慢向萧南靠拢。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6 萧南(5)
第一个拔出铳的是谭斌,他都能想象开枪后萧南血肉模糊的样子。扣动扳机的瞬间,萧南手上的军袄卷了过来,一声闷响,枪口被军袄卷偏了方向,扇形射出的铁沙全部打在军袄里。接着响起的是烂桃的短铳,萧南一脚踢在短铳下部,枪口向天,烂桃一个激灵,扳机扣下,朝天一枪。谭武连枪都没放,手刚刚举起,被萧南右手甩出的军刺钉飞了短铳。这几个动作电光火石、一气呵成,三个人脑子里闪过的念头都是“后悔”。这样的身手他们只在评书里听过,展昭和白玉堂大概也就这个样子。
四个人对望着。谭斌、烂桃手里的短铳已经放了一枪,下一枪要填膛,压火药,现在手里的东西就是两块铁疙瘩,还不如两把烂菜刀好使。谭武空着手,望着被钉在地上短铳发楞。萧南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邪恶的微笑,一把三齿抓勾从后腰上摸了出来。谭斌几个出现在下角街口的时候,已经有人跑去通知了萧南,萧南顺手从路边摊子拿了个挂农具的抓勾,靠在墙根等待对手。
三齿抓钩在阳光下折射着锋利的寒光,几人几乎感觉到那玩意挂进身体的撕裂感。烂桃转身就逃,被萧南几步追上。抓勾挥动,从后边挂住锁骨,萧南往后一带,烂桃倒地。看着被抓勾倒拖的烂桃,谭斌、谭武吓得拔脚飞奔。混在人群中的混混顿时四散溃逃,早有准备的下角街一帮少年挥舞棍棒,打出一片哀嚎。那天萧南像拖着一头猪一样把烂桃拖过了一条街,身后一条血迹延伸到街口。
“我说过的,再看见你出现在这里,打断你的腿。”
烂桃喘着粗气看着眼神邪恶的萧南,萧南一脚踩上烂桃被架空的大腿,腿骨发出清脆的折断声,烂桃一声惨烈的哀嚎,晕了过去。
几天后谭斌谭武联络了赵德民、黑皮,和当时还不算太有名的“十三太保”等众多狠角色,约萧南到城外断桥大坝上见面。萧南答应了去,也就是接下了战书,下角街一帮少年热血沸腾,磨刀霍霍。谁料萧南那天单刀赴会,驱散要跟着去的众人。萧南自那时候起,就已经亡命,人生在他眼里如同一场闹剧。生亦何苦,死亦何哀,164阵地前的几千具尸体历历在目,牺牲的战友音貌尤存。
断桥大坝上暗水青天,空中乱云飞渡。一袭校官呢大衣的萧南迎风站立,长发飞扬、衣襟猎猎,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形镀上金边。
大坝的另一边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赵德民有点诧异,几人对望,不知道萧南什么意思。
“他就是萧南?”
“这货怎么一个人来的。”
“不会有埋伏吧?”
“埋你妈的,站坝上方圆几里都看得清。”
“操!这小子穿这一身真帅!一会打残了我要衣服。”
赵德民上前几步,盯着英俊刚毅的萧南,萧南身上散发着亡命的气息,令人胆寒。
“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够了。”
“兄弟,我知道你能打,你这样死了不是很冤枉。”
萧南烟头一弹,大衣敞开,左边插把东洋刀,右边插两把刺刀。亮白如雪的东洋刀缓缓抽出,锋利金属摩擦刀鞘的声音在风里传出很远。
“试试看就知道了。”萧南镇静冷漠,浑身杀气氤氲,是一种残酷。就连天天在刀刃上混饭吃的赵德民,也觉得这人浑身上下透着令人恐惧的气息。这种气息是萧南上百次战场杀敌点滴凝聚下来的,平时旁人和他自己都感觉不到,可真要杀人时,这些气息自每个毛孔渗透出来,丝丝聚集。赵德民这类人对这种气场尤其敏锐。
如果这场仗要开打,萧南也许会死,也许不会。可赵德民知道他们几个都得死,就算侥幸没死,其他人死了,事情闹大,抓住了也是打靶。赵德民退回去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
那天的单刀赴会,萧南镇定无畏的亡命气质震慑了对手。一场轰轰烈烈的群殴变成了热热闹闹的酒席,为本市的黑道发展史留下莫大的遗憾。如果不想和一个人成为敌人,那么最好和他成为朋友,几个流氓团伙老大和萧南成为了朋友,就连满腿打着石膏的烂桃也杵着双拐从医院出来给萧南敬酒。一笑泯恩仇,但这种平衡是暂时的,从来就没有永远平静的江湖。
萧南并没有众人传说的那么有侵略性,他每天依旧在下角街蹲着,抽烟、发呆、看老人下棋、瞧乡下人和商贩吵架。不过他身边多了一群人,下角街大部分的街坊少年都跟了他,里边还有别的地块投诚过来的混混。萧南从来不告诉他们去干什么,不去干什么,可他们分工明确,哪些人割包偷包,哪些人掩护,钱怎么分配。萧南不用管任何事情,只要他蹲在下角街一天,就没有人敢来踩地盘。萧南给下角街定了两条规矩——老幼妇孺的钱不准偷;超过一千的钱不准偷,偷到了也要想办法塞回去。下角街那段时间出奇地平静安稳,没有一个流氓敢来这里捣乱勒索,就连偷摸女人屁股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个体户们甚至商量每月交钱萧南,感谢他给大家带来的安全感,萧南拒绝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6 萧南(6)
烂桃东窗事发,文革期间整死人的事情被翻了出来,谭斌去看过他一次,暗示他点萧南。拖萧南下水的烂桃并没有逃脱打靶的命运,萧南身上没有人命,这样的立功表现不足以逃脱死刑。黄沙塘下一声枪响,损人没能利己的烂桃扑落尘埃。
萧南的案子一直没有判下来,办案民警走访下角街的百姓,街坊们恨不能联名替萧南上伸冤状。王露在省城到处走关系、托路子,看守所里萧南一呆就是两年。
冷军瞟一眼操场对面蹲在墙根抽烟的英俊青年。两年前萧南单刀赴会,一战成名,张杰站在课桌上讲得眉飞色舞、口水飞溅,好像他就是睥睨群雄的萧南。还在读书的冷军嘴里没有说什么,心里对萧南却有几分敬佩。
热水哗哗地喷洒,澡堂里蒸汽氤氲,远一点就看不清脸,几人在门口把风,两圈人聚拢。
“今天我们把事了了。”萧南趿拉着拖鞋,平角短裤和背心勒出一身累累疤痕的腱子肉。
“随便,想怎么玩我奉陪。”冷军叼半截烟,白衬衣湿淋淋地贴在肉上,袖口纽扣系着,里面藏着东西。
两双狮王般的眼神对视,强劲的对手。
“你挺有种。”萧南唇角上扬,笑得邪性。
“你也不差。”冷军清楚,论身手上他远不如萧南,他能和萧南拼的是气势和命。
萧南一脚蹬上冷军腹部,冷军双膝落地滑了出去。一圈人哗地散开,今天的对决早就约好,旁人不许插手,萧南和冷军单挑。冷军抹一把脸上的水,萧南已经抢上,一个膝顶直奔面门。冷军双手一按对手膝盖,被巨大的冲力撞翻出去。萧南很快,冷军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萧南拳头带着水花已经到耳边,冷军一个翻滚,萧南一拳砸实,地砖应声而裂。萧南借力空翻,一腿朝冷军脑袋劈下,冷军已经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腿还未到,疾劲的水滴已经激在脸上,冷军没躲,一低头猛地冲起。冷军就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和萧南身体贴近的机会。萧南被冷军叉住双腿架上空中,萧南双腿一绞,勒住冷军脖子。冷军架住萧南往墙上猛撞几下,墙砖片片碎裂,萧南没有松腿。冷军神志已经有点模糊,萧南有力的双腿紧紧勒住了他的气管和大动脉。冷军一蹬腿,高高跃起,和萧南一起摔在地上,萧南背部着地,被砸得一声闷哼,双腿松了。冷军紧紧贴住萧南,俩人身躯绞动,关节纠缠。萧南掰住冷军腿关节,冷军拧住萧南臂关节。关节发出轻微错响,再使一分力就要断开,俩人脸憋得通红,谁也不肯放手。萧南有点意外,他没想到冷军这么难缠。俩人同时放手、翻身,萧南五指扣住了冷军喉结,冷军袖下一根细长的东西出手,正顶在萧南眼皮上。旁边的人看清楚了,冷军手里是一根牙刷,顶在萧南眼睛上的一头被磨得尖利。
“来吧!”冷军低吼一声。
“好!”萧南已经很久没遇见这样的对手,唇角扬起赞许的残酷。
两边的人心被猛地提起,眼见冷军喉结要被萧南捏得粉碎、萧南眼睛要被牙刷刺穿。
“住手!”澡堂门口光线一暗,五六人冲了进来,几名武警哗地扯开枪栓。
萧南和冷军被丢进小黑屋禁闭一个月,此后俩人再未在看守所里照过面,看守所把他们两帮人错开时间放风。


7 入道(1)
冷军出狱那天下很大的雨,雨点把地面打出一片烟尘。黄瑞云站在窗口,阴沉的目光越过荷枪实弹的武警,穿过高大围墙上的铁丝网,落在冷军背上。他没想到冷军会有军方背景,领导让他放人,他在电话里还想争辩几句,结果被骂得脸色铁青。
骆子建、张杰缩着脖子共一把伞,雨水潲湿了半边身子。钟饶红撑把红伞,一张脸映出暖红,像红盖头下的新娘。机械厂一帮人本来也要来,钟饶红担心一大帮人站在看守所门口太难看,没让他们跟来。
冷军走出看守所大门,一把搂住骆子建、张杰,钟饶红把伞移到冷军头顶。
“丹青呐?”冷军躲进钟饶红伞下,看看欧阳丹青没来。
“本来要来的,嫂子不准他逃学。”张杰说。
“这回多亏了丹青,他还说让司机来接你,我没让。”钟饶红说。
“走,先找地方泡个澡,去去晦气。”冷军搭着钟饶红肩膀往前走。
水很热,冷军骆子建张杰三人泡到皮肤潮红才从大池里上来,三人围着大浴巾到休息厅里找几张躺椅睡下。澡堂里一帮混子认出是冷军几个,过来打招呼,冷军点点头。黑皮正垂头丧气地和余建国几个坐在不远处说话,抬眼看见冷军,捏了几盒扁三五起身过来。
“军子,出来拉!”黑皮散了一圈烟,给每人丢了盒扁三五。
骆子建睁眼点个头,是个意思,又闭目养神。
“妈的,还是你日子好过!”张杰把烟盒凑到鼻下使劲地闻。
黑皮欲言又止,从身上点出一沓钱递给冷军:“最近进项不好,你先花着。”
冷军看那沓钱至少一千,也没推辞,接过来放在桌上:“怎么,有难处?”
“最近火车站来了一帮新疆人,都是维族的,兄弟被挤兑出来了。”
“干不过?”
“妈的!这帮人手黑,个个亡命,打架都往死里捅。”
“公安不管?”张杰坐起来问。那时候治越界偷包的小偷,向公安点人是个损招。
“他们倒是想管,怎么管?!偷包的都是些维族小孩,全部没满13岁,抓住了也只能拘留几天。”
“18岁以上的有多少?”
“十来个。”
“回头我跟你去看看。”
黑皮招手让余建国几个过来,介绍说:“这是我兄弟,余建国,在筹口(郊镇地名)一带打得很响。”
冷军扭头看看余建国,中等个子,粗壮敦实,一双小眼睛浮肿多肉,不时闪过凶光。
“军哥、子建哥、杰哥。”余建国年龄和冷军几个差不多,喊人却毫不含糊。冷军的事余建国听黑皮讲过,筹口地方太小,他要在城里混出头,必须借助一些力量。
“操!不用这么###客气,走吧,一起去吃饭。”有机灵的小孩早跑出去买了几套雪白的三枪牌秋衣放在床尾。
走出澡堂,初春的冷风夹着雨滴扑面而来,几个人甩甩膀子,猛呼一口气,说一声:“舒坦!”钟饶红出来早些,撑着红伞在一面爬满绿藤的墙下站着,湿漉漉的头发浮着隐隐的香波味道。钟饶红上去挽着冷军手臂在前面走,余建国不时偷瞟一眼钟饶红凹凸有致的背影,心里想:“老子以后也要搞这么好看的女人!”
一桌人吃饭吃成了三桌,机械厂一帮人呼啦啦地涌了进来,另开了两桌坐得满满堂堂。欧阳丹青过了会也来了,一辆锃亮的黑色红旗轿车“吱”一声停在饭店门外,饭店的人不由都抬头去看。那年月配红旗轿车的都是首长,而且还是很大的那种。纨绔子弟欧阳丹青甩手关上车门,挥挥手让司机自己回去。
“操!真是同人不同命,什么时候我才能这么神气!”张杰表情悲愤地灌下一杯酒。余建国看一眼张杰,这人把他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老大!”欧阳丹青在张杰和冷军中间挤出一个位置,热情地抱着冷军的肩膀。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反正有车,大点的饭店就这么几个,我挨个找的。”
“妈的,我要投胎到你家,吃喝拉撒都在车上。”张杰还是忿忿不平。
“你也就这点出息。”钟饶红在边上冲张杰翻白眼。
“丹青,这回能出来,都亏了你。喝了这杯酒,我敬你的。”冷军给欧阳丹青倒满一杯酒。
“老大,你就别折我了,你是我哥,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欧阳丹青倒不是说过场话,他确实是把冷军当成哥哥。
冷军还是逼着欧阳丹青把酒喝了,喝急了点,呛得脸红脖子粗。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7 入道(2)
“我说了吧,哪能喝老大敬的……酒,喝呛了吧。”欧阳丹青摸着胸口说,钟饶红在后头帮他拍着顺气。
“丹青弟弟,我也敬你一杯。”余建国双手捧着杯酒站在欧阳丹青侧边,欧阳丹青一转身给碰洒了。余建国满脸窘迫,手忙脚乱地擦欧阳丹青身上的酒,连袖子都用上了,慌得欧阳丹青连着说:“没关系。”
冷军看一眼余建国没有说话,黑皮脸色发红,低头不语。后来张杰说:“这土鳖,农民进城,腿上泥还没洗干净,心思倒挺活络,逮谁套谁。”
几十号人面红耳热地出了饭店,勾肩搭背地横在马路中间走,后头跟着的车开始还嘀嘀地摁喇叭,被几道凶狠的目光一瞪,也就没了声音,跟在后头慢吞吞地开。
冷军转头对黑皮耳语一句,黑皮抓过辆推着的自行车,咣当咣当骑得飞快。一群人快走到火车站广场的时候,黑皮扭着屁股蹬着自行车赶了上来。冷军带一帮人转进一条弄堂,黑皮从车后座上拎下一个沉甸甸的旅行包,吱拉一声扯开拉链,一包砍刀在昏暗的路灯下寒光乍现。
“丹青,送你嫂子回去。”冷军对有点发楞的欧阳丹青说。钟饶红望着冷军欲言又止,冷军勾一下钟饶红下巴,笑着说:“走吧,没事的。”
灯光映在雨后积水的路面,被一群年轻人踩碎。几十号人分散在出站口,怀里揣着砍刀伸长脖子装作是来接人的。一班列车扯着汽笛轰鸣着驶进站台,一会拎着大包小包的人流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四五个维族小孩在人流里钻进钻出,得手后往车站后僻静的小街走去,冷军一帮人隔了几十米跟着。维族小孩在小街拐进一座废弃的铁路堆煤场,黑洞洞的破败建筑里闪出十几条高大的身影。
一群人说着嘀嘀咕咕的维语扎成堆在那数钱,冷军等人悄无声息地围成一个圈慢慢收拢。待隆鼻大眼的新疆人发现有人,已被冷军一帮人围在中间,手中寒光凛凛。
“你们要干什么?”为首一个中年维族人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说。黑皮的几个同伙就是被他捅成了重伤。
冷军上前一步,砍刀在腿上拍着:“不干什么,就请各位赏口饭吃,换座城市发财。”
话音未落,一柄藏刀带着风声捅向冷军胸口。众人惊呼还未出口,冷军闪身,一刀背砸在偷袭的新疆人后脑勺上。新疆人闷哼一声,扑地上晕了过去。
“如果我们不答应呢?”为首的中年维族人将手插进腋下,脸上凶恶纤毫毕露。
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冷军突然动手,中年人眼前一花,插进腋下的手腕被反扭在身后。冷军一脚把中年人踩翻,砍刀猛地将另一只手腕钉在地上,刀柄嗡嗡颤动。
“不答应,今晚你就死在这!”冷军额上青筋突起,伏下身去一字一顿地说。中年汉子的手腕被扭得咯咯作响。其他维族人一阵骚动,抽刀在手,被机械厂一群人砍刀架脖,卸了兵器。
“兄弟,有话好说,我们明天就走。”被踩住脖子的中年汉子满头的汗。
“谁他妈和你是兄弟!明天不要让我在火车站再撞见你!”冷军猛地拔起砍刀,一脚将汉子奔翻。
没人注意到,一个维族小孩眼神阴毒地盯着冷军,手从腋下慢慢抽了出来。刀光闪过,冷军抓住了一只细小的手腕,刀尖离他肚子只有几厘米远,维族小孩像头小兽一样瞪着他。边上的余建国大吼一声,挥起砍刀就往小孩的手臂上剁,黑皮一闭眼,他都能想象维族小孩握住断臂满地打滚的样子。黑皮意外地没有听见惨叫,睁开眼看见小孩被拖到冷军身前,冷军转身挡刀,背上一道刀口从左肩划到右腰。一群新疆人疑惑地看着冷军。
“军哥,我……”余建国手足无措,手里的砍刀滴着暗红的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没事,给我点支烟。”冷军放开小孩,拍拍余建国的肩膀。冷军眉头锁成川字,伤口传来丝丝缕缕的痛。
“我们服了,汉人里也有好样的,以后不会再来这座城市。”维族中间汉子握着滴血的手腕,带着人转身消失在夜幕里。
众人脚步杂沓地抬着冷军拍开一家私人诊所,缝合完伤口已经是后半夜。余建国一直耷拉着脑袋,张杰嘴里不停骂着“你妈的!”冷军浑身缠满绷带,内衣穿不进去,光着身子套件大衣就起身了。
“走,喝酒去。”

7 入道(3)
“你这样……没事吧?”黑皮看着刚流了很多血的冷军,冷军脸色有点灰白。
“有个屁事,要不咱俩对砍试试。”
“我活腻味了,和你比刀。”黑皮扶着冷军走几步,冷军觉得没什么事了,推开黑皮自己往门外走。
冷军住回郊区那座独院养伤,钟饶红看着冷军背上密密麻麻的线脚,嘴里直抽冷气。
“伤在我身上,你抽什么气。”冷军说。
“我心里痛。”钟饶红眼睛眨巴几下,眼眶就红了。
那段时间钟饶红天天往冷军那跑,每次都买了菜去,一天三顿都由她烧。张杰吃得油光嘴亮,感叹说:“看来军哥要多受伤几次,我都跟着吃胖了。”钟饶红一巴掌抽他脑门上。
余建国缩着脖子贴墙根往前走,墙上根治性病的广告纸被风刮得猎猎。
火车站和新疆人的一仗后,新疆人在这座城市销声匿迹,黑皮一伙贼骨头重新占领了火车站。拿黑皮的话说,他们那是靠手艺吃饭。余建国一身蛮力,下手凶狠,可对偷包却是门外汉。天天住在黑皮那混吃混喝,黑皮虽没说什么,余建国自己心里却硌得慌。
从筹口出来那天,余建国把家里所有家具窗户砸烂,他老爹抖着手骂:“畜生!偷了家里的猪不算,还把家里的耕牛给卖了!”余建国一脚踹倒老爹,豪情万丈地留了句话:“狗眼看人,等我混好了回来,拿钱砸死你们!”
想着那天晚上敬欧阳丹青酒被讥笑,本想剁了维族小孩的手表现下,结果劈伤了冷军。余建国心里就像堵了团棉花,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余建国脚步发飘,两眼发直。迎面走来一个人,余建国心里有事,咣一声撞了上去,俩人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余建国顿时两眼漆黑,满天星斗。蹲地上回过神来,余建国窜起来劈头就砸。对方挨了几拳,顺手从墙边抠出一块断砖,冲余建国脑门就是一砖头,正要拍第二下,双方都看清了对方。
“操!怎么是你!”余建国抹一把脸上的血,看清了眼前高举砖头的是十三刀。
“妈的,怎么把你给拍了。”十三刀也认出对方是余建国。
余建国和十三刀是在号子里认识的,十三刀因为砍人入狱,“十三刀”这个绰号也是因为那次砍人而来。当时乡里有个老混混成名已久,为一点小事把小混混打得七窍生烟,小混混伤好后揣把菜刀堵住了落单的老混混。他自己说,当时是真的是想砍死这比养的。小混混身子跃起老高,菜刀猛剁在老混混头上,眼见着头皮唰地裂开,露出白生生的颅骨。小混混见血愈加骁勇凶残,斗志高昂地在老混混头上连剁十三刀,结果老混混没死,头却被缝成了地球仪。小混混抱恨入狱,面壁思过,终于明白想拿刀弄死人的话,捅比砍的效果好很多。这个小混混就是剁人脑袋十三刀的“十三刀”。入狱的少年混混余建国、十三刀,在号子里因被同一个号头修理,终于团结起来,同仇敌忾地放翻了号头,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俩人找个水龙头哗哗地冲头上的血,余建国头上的伤口翻出了皮肉,血刚被冲掉又冒了出来。十三刀抓把路边土地庙里的香灰,一把捂上去,止住了血。
“走吧,吃点好的替你补补血。”眼眶乌黑的十三刀自顾自往前走。
“我可没钱,要吃你请。”余建国在原地喊。
“操!跟我吃饭还用花钱,想吃什么可劲点!”十三刀没回头。
“你奶奶的,现在混得这么牛×了!”余建国紧走几步追上去。
十三刀领着余建国转进了背街里的一家小饭馆,大马金刀地坐下。
“老板!有什么好的往上端!”
一会鸡鸭鱼肉上了一桌,十三刀问老板有没有茅台,老板说最好的就是洋河大曲。余建国看十三刀的眼神都变了,心想:“妈的,怎么谁都比老子混得好!”
菜上得太多,余建国吃顶了,十三刀喊老板拿几包扁三五,店里没有,换成了良友。
“吃好喝好了吧?”十三刀剔着牙乜斜着眼问余建国。
“挺好!以后兄弟就跟着你混了。”余建国惬意地抽着烟,一双猪泡眼里都是满足
十三刀倏地起身,一把椅子抡圆了砸在桌子中间,菜汤飞溅。余建国正要问怎么了,被十三刀一盘菜兜头拍在脸上,菜汁顺着脖子往下淌。余建国怒了,扑过去就要揪十三刀,十三刀闪身冲进了厨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了两把明晃晃的剁骨刀,对着余建国就冲上来。余建国转头就跑,十三刀提刀在后飞奔。

7 入道(4)
老板眼睁睁看着俩名流氓跑出了饭馆,飞快地消失在街角。
“怎么不追?”服务员问。
“你他妈脑膜炎啊!没见他们拿着刀!”老板一声怒吼。
看看后面没人追,十三刀把两把刀塞进坏里,气喘吁吁地冲前头飞奔的余建国喊一句:“不砍你了!停下来!”余建国停下来叉着腰喘气,双腿前后叉着,保持随时逃跑的姿势,一边警惕地看着十三刀。十三刀剔着牙晃上来。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不疯下你付钱?”
“操!你真行!妈的你不会先打个招呼啊。”余建国回过神来。
“先和你说了怎么会演得象。”十三刀上来箍住余建国肩膀,把两盒良友塞进了余建国兜里。
“你妈的!下回换我拍你一脑门菜汤。”余建国刮刮脖子里油腻腻的菜汁。
“走,洗澡去。”十三刀箍着余建国往前走。
“先把钱掏出来让老子看看!”余建国不想光着屁股从澡堂跑出来。
“把心放回肚子里,我请客。”
走到一家杂货铺,十三刀进去,两把剁骨刀咣当往柜台上一丢。
“换两钱。”十三刀说。
“两块。”老板拿手指弹弹刀面,感觉钢火还行。
“老子劈了你!”十三刀一把抓起柜台上的剁骨刀。
“八块,再要多你拿走!”
十三刀揣着八块钱领着余建国进了大澡堂,花一块钱买了两张票,再拿一块钱买了香皂毛巾。余建国没了光屁股逃跑的担忧,在花洒下洗得很欢,身子被抓出一身老泥,皮肤上一道道红痕。十三刀打上香皂搓出满身泡沫,哗一声跳进大池,溅起水花。几个人抬头欲骂,被十三刀一瞪眼咽了回去。
“操你妈!找练是吧!”大池另一头蒸汽缭绕,看不清是谁在骂。
十三刀把手上的湿毛巾使劲一掸,哗哗地就冲发出声音的地方过去。走到跟前,看见几人扎堆坐在池角,白条脸是黄国明,粗脖子红方脸是蔡老六,还有几个是跟他们混的地痞。
“呦,是两位大哥。”十三刀腆着脸挨几人坐下。
“滚蛋!”蔡老六一巴掌拍在水面,溅十三刀一脸水。
“六哥发财了,气更粗了。”十三刀抹一把脸上的水,蔡老六黑毛密布的胸前挂一块足有半斤重的金牌,手指上三个硕大的金戒指,腕上套一块崭新的梅花表。
蔡老六最近发了点财,上一趟跑火车的时候看中一条肥羊。这人衣着普通,戴副眼镜,一个鼓囊囊的人造革包死死抱在胸前,看着像哪个单位的采购员。蔡老六跟了他一天一夜,眼看着这货把包塞进大衣里,睡得满脸口水。蔡老六一直在等机会下手,可采购员太小心了,包不离手,连擦屁股也用嘴叼着。一天一夜熬下来,蔡老六两眼通红,眼看火车就要进入别人的地界,蔡老六急眼了。列车停靠在一个偏僻的小站,采购员站在车门处,一手搂包一手抽烟。蔡老六走过去一把抓住包就往车下冲,采购员死抓住包被带倒在地,蔡老六一脚奔在他眼镜上,对方顿时满脸是血,手也松了。蔡老六发现还是拖不动包,一根细铁链连着采购员的皮带。那时候蔡老六一刀劈了这货的心思都有,蔡老六心里骂:“日你祖宗,为几个钱,犯得着嘛!”蔡老六庆幸自己带了刀,一刀砍断了链子。蔡老六消失在铁道边的荒草丛林里,站在车门下的列车员看得目瞪口呆。
确定安全后,蔡老六清点战果,两万多块钱。没有超过三万不够死刑标准,蔡老六长嘘一口气,连夜拦了辆大客返回本市。为这个,蔡老六还段时间一直在躲,今天如果不是黄国明找他,他还躲在胸大屁股肥的花寡妇家里奋力耕耘。
黄国明约蔡老六是聊冷军的事,蔡老六心里其实挺瞧不上黄国明,道上混的最忌讳手指点人。上回黄国明被冷军一伙堵住,第二天报案,道上的人私底下都骂黄国明孙子。可蔡老六还是不敢得罪黄国明,甚至要赔着笑脸,黄国明的叔叔是谁他很清楚。
“妈的,还以为可以判他个劳改,谁知道给放了!”黄国明说的是冷军。
“听说走的是军队的路子。”
“这王八蛋我迟早要弄死他!”
“黑皮现在也和他走一块了。”蔡老六指的是冷军帮黑皮和新疆人的一战。
“惹毛了老子,连黑皮一起搞!”
“兄弟,你有叔叔罩着没事,我要折进去,谁来捞我。”蔡老六看黄国明那意思是要拖着他一起干。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7 入道(5)
“老六你放心!有我在,你出不了事。”
蔡老六闭着眼没有搭话,真要出大事了,黄国明这种人会不会帮他,他心里没谱。
“萧南越狱了,听说了吗?”蔡老六睁开眼说。
“听说了,说是判决书下来,定性流氓团伙头目,判了八年,这小子当天夜里就逃了。”
“妈的,这世界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就萧南那点事,劳教都够不上。”
“撞枪口上了,最近严打整顿,赵德民又没抓住,总得弄俩人判了。”
听到这里,蔡老六心里拔凉拔凉的,萧南那样的都能判八年,他要折进去还不得吃子弹。他决定要牢牢抱住黄国明的大腿,真要出事了,他叔叔能帮最好,不帮的话他一口咬住黄国明一起拖下水。
就在心里堵的慌的时候,十三刀过来了,正撞枪眼上。十三刀出狱后一直没跟上什么老大,天天有一顿没一顿。蔡老六嫌他没手艺,不带他上火车,开始还借过他几次钱,后来见这小子脸皮越来越厚,也腻歪了。
“有屁快放!”蔡老六一脸烦躁。
“弟弟又空军了,六哥再给点。”十三刀凑上去,表情有点贱。
“操你祖宗!你是我爹还是我大爷啊!我还要负责养你!?”
“滚!”黄国明站起来一脚把十三刀踩进水里。
这时候余建国正趟着水过来,一看十三刀挨揍,眼一瞪就要发作,十三刀一把拖住他的手。
“呦,还有个不服的。”黄国明冲着余建国就要上来,十三刀赶紧拦在中间。
“国明哥,国明哥!这是我兄弟,刚乡下上来,不大懂事,您别动气。”
十三刀拖着余建国离开的时候,余建国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黄国明的白条脸,也看见了蔡老六满身黄灿灿的光芒。
从澡堂出来,十三刀耷拉着头,靠在墙根踢一个小石子。余建国蹲边上阴着脸抽烟。
“十三刀,当年你也是条汉子,现在怎么这么怂了。”
十三刀望一眼电线上跳跃的麻雀,低头不语,满脸倒霉样子。
“我们一起干吧,运气好,风风光光,票子、女人一样都不会缺。运气不好,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我就不想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余建国没有看十三刀。
十三刀有点诧异地打量土头土脑的余建国,余建国眼里有他陌生的霸气。
“你想怎么干?”十三刀问。
“先干刚才那个红方脸,我看他有钱。”余建国说的是蔡老六。
十三刀抽一口凉气:“操!你疯了,他手底下几十号人!”
“老大就刀子插不进了?”余建国抬头望十三刀一眼。这话他是学冷军的,冷军那天说的时候他就记住了。他觉得冷军有这么多人佩服,就是那股谁也不鸟的劲头,要轮心黑手毒,他余建国不会比任何人差。
“你干不干吧?”余建国看十三刀的表情已经有点鄙夷了。
十三刀点支烟猛吸几口,一咬牙:“他妈的!干了!”
俩人蹲在街角,澡堂进出的人一目了然。蔡老六和黄国明在澡堂门口分手,几个痞子随蔡老六走过了几条街,到一个岔口停住。蔡老六转头和几个痞子说会话,痞子离开后蔡老六左右看看,回头朝来的路走。
余建国、十三刀远远跟着,见蔡老六掉头往回走,再一次经过澡堂。
“老狐狸!”余建国骂一句。
蔡老六是回花寡妇家,花寡妇住在东城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小巷的斑驳老墙缝隙深陷,一棵石榴树在墙头露出火红的花。蔡老六敲门三长两短,活像一个潜伏在大陆的特务。花寡妇一张风骚的脸从门口探了出来,蔡老六伸手在她胸上捞一把。“死鬼……”花寡妇的声音甜糯勾人,余建国瞬间就支起了帐篷。门吱呀一声关上,接着是插门栓的声音。余建国一人走到门口,目测了围墙高度,俩人架人梯可以够到,墙头上倒插着尖利的碎玻璃,垫件大衣可以解决,最重要的是里面没有传出狗叫声。余建国心里说一句:“算你该死!”
午夜,两条人影一前一后翻过花寡妇家的围墙。俩人脑袋上套着地摊上买的丝袜,卖走私电子表的小贩也卖这个。院子里三间房,其中一间传出男人粗重的鼾声,窗户开着。余建国、十三刀提着杀猪刀静悄悄地站到床前,月光洒在花寡妇一个饱满白皙的乳防上,另一个被蔡老六粗大的手掌盖着。余建国和十三刀来之前一人喝了几两白酒,翻进院子的时候余建国改变了主意,他突然不想杀人了,在院子里摸了块砖头进去。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余建国做个手势,十三刀拿起椅子上的内裤猛然塞住花寡妇的嘴,花寡妇的一声尖叫夭折在胸腔里。蔡老六在花寡妇激烈的挣扎里惊醒,手直接伸向枕头下抽刀。蔡老六很快停止动作,有冰凉的刀刃顶在他咽喉上,一件衣服罩住了他的头。
余建国像捆猪一样,将蔡老###蹄向后绑在一起,嘴里塞上衣服。花寡妇被十三刀控制着,一双大眼睛里都是惊恐。余建国拿件棉袄包住蔡老六的头,开始用砖拍蔡老六的脑袋。头几下蔡老六猛力挣扎,胸腔里声音滚动,床架来回晃动。余建国拍砖节奏连贯、有条不紊,拍一下蔡老六的脑袋就弹起一下,蔡老六身子逐渐瘫软下去。
余建国丢掉砖,开始欣赏花寡妇一丝不挂的丰腴胴体。
“想死吗?”余建国蹲在花寡妇跟前问,花寡妇使劲摇头。
余建国当着十三刀的面把花寡妇压在身下,掰开大腿。十三刀转过身去,听见两具肉体猛烈撞击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余建国呼呼地喘气。
“你不弄一筒?”余建国边系皮带边问十三刀。
“妈的,你脏不脏!”十三刀觉得余建国有点变态。
冰凉的杀猪刀在花寡妇一张俊脸上来回滑动,余建国问:“钱在哪?”
花寡妇没有丝毫犹疑就把目光投向墙上,那里有两块松动的砖,里面藏的不是她的钱。
两块砖头抽开,是蔡老六藏在里面的一万多块钱,还有一把小口径手枪和两盒子弹。
余建国带走了钱和枪,没有动蔡老六身上的首饰。出去后十三刀问余建国为什么不拿,他反问十三刀一句:“你说呢?”十三刀开始有点怕余建国,这个土包子有着令他恐惧的疯狂和缜密的心思。
蔡老六没有死,颅骨碎了一块打了钢板,他住院的那半年外头起了些变化。
一万多块钱余建国和十三刀平分了,可余建国不准十三刀花那笔钱,平时的正常花销余建国出。那时候有人被发现一夜暴富,不是被举报就是被公安盯上。余建国胆大心细,具备了日后成为黑帮老大的潜质。过了几天余建国从黑皮那搬出来,黑皮问他去哪住,他说遇见一个牢友,牢友有房子,喊他一块住。黑皮给了余建国一千块钱,余建国收了。
和十三刀住在一起后余建国回了趟筹口,领了十几个人回来,个个面笨手黑。余建国替他们租了套房子,丢了些钱,没让他们知道自己住哪,平时都是余建国去找他们。这就是余建国日后逐渐壮大的黑势力组织雏形。从那以后本市多出了一群混混,敲诈勒索、偷包盗窃,市局已经开始注意。
如果仅是这样,余建国一伙人也只能算是流氓团伙,政府哪天想收拾了,一网下去,全进号子里喝“水上飘”(犯人这样称清水煮白菜)。直到余建国结识了太子,余建国的流氓小团伙才上了另一个层面。


8 纠葛(1)
蔡老六住院的半年,黄国明很寂寞,单靠他自己一帮人还不敢去和冷军硬碰硬。此时余建国势力正在崛起,一来二去,黄国明和余建国成了朋友。一天的酒席上,黄国明向余建国介绍了太子,市里某领导的儿子。那时候太子的父亲还不是政法委书记,可对心计深沉的余建国来说,黄国明此举无疑是肉包子打狗。黄国明后来每想起当初的炫耀之举就痛心疾首。
“建国,来!来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太子。”扯着余建国手的黄国明附在余建国耳边低语:“这是某某市领导的儿子。”
太子比余建国他们小几岁,高中毕业后也不愿工作,每天吃喝玩乐,尽显纨绔子弟本色,江湖人送诨号“太子”。
“太子,这是我兄弟余建国。”黄国明向太子介绍。
太子扫一眼余建国,其貌不扬,带着点土气。太子微微点个头算打过了招呼,转头继续和身边的女人说话调笑。余建国上来敬酒,太子的嘴唇在酒杯里蜻蜓点水,余建国仰脖连喝三杯。之后太子就没正眼瞧过余建国,余建国闷头喝酒。酒过三巡,余建国喝得有点高,两眼泛红,脖子上青筋直跳。
“太子哥,我再敬你一杯。”余建国两脚发飘,提个酒瓶上去给太子倒酒。
太子把酒杯倒扣,说一句:“不喝了。”
余建国砰一声将酒瓶砸在桌沿,半截犬牙交错的酒瓶紧紧握在手里。黄国明和十三刀在边上看得一惊,心想这货不会连太子也要干吧?扑上去要拉余建国。
余建国一挥手,碎酒瓶插进了自己大腿,血滋滋地往外喷。酒桌上的女人齐声尖叫,太子吓得小脸煞白。
“太子哥!我是个粗人,别的我也帮不上,哪天有用的着的地方,你言语一声,刀山火海,我余建国皱下眉头就是个阉货!”这样的镜头余建国也许在哪部电影里看过,江湖豪杰表白心迹一般都这样。太子没有因为这件事看得起余建国,却知道了这厮是个狠角色。一个对自己下手都能如此凶狠的人,对别人又会怎么样。
余建国有点郁闷,筹口带出来的人好几个进了看守所,虽然他们咬牙扛了,余建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十三刀看余建国苦着张大饼脸,一天抽了三包烟,就拖着他去滑冰场。余建国不会滑冰,试过几次都摔得不轻,可滑冰场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余建国看着他们就会忘记烦恼。
南方说的滑冰其实是滑水泥地。余建国、十三刀俩人靠在滑冰场一个角落抽烟,两双滚轴冰鞋也没穿,丢在脚边。人们绕着冰场丝拉丝拉地转圈,发出的声音连贯悦耳。
“看!太子。”十三刀推推余建国。
太子牵着一个年轻漂亮女孩的手,在冰场里上下翻飞,滑得像只大花蝴蝶。正滑,反滑,跳圈,女孩尖叫不断,太子得意洋洋。
“妈的,这些卵人眼睛都长脑门上,咱高攀不起。”余建国对太子的冷淡耿耿于怀。
那年头,对太子这样喜欢出风头的,以“白菜”称之。女人太漂亮,太子太“白菜”,草根流氓们那时候还和上层社会脱节,不认识太子是有来头的“白菜”。俩个小流氓故意和太子撞在一起,太子四仰八叉地滑出去很远。
“操你妈!你眼瞎了!”太子躺地上破口大骂,还没完全爬起来,被一巴掌又给抽趴了。一群小流氓呼地围了上去,为首俩人是李元霸和麻蛋。李元霸原来也是十三太保之一,大太保和二太保被冷军几个割断手筋后一伙人就散了,李元霸现在和麻蛋混在一起。麻蛋原来跟谭斌,谭斌被赵德民一枪打死后麻蛋没了组织,慢慢和李元霸走到了一块。这座滑冰场是他们天天混的地方。
十三刀见太子挨揍,眼一瞪就要上去,被余建国一把抓住。
“操,不帮忙啊?”十三刀心想你余建国这么想巴结太子,这个机会不是正好。
“再看看。”余建国竖起衣领,拉着十三刀远离灯光。
太子哪吃过这样的亏,躺地上把冰鞋解了,爬起来抡着冰鞋就往李元霸脑袋上凿。人没凿到,太子又被砸趴了。女孩在边上哭,太子抱着头躺地上被狂踢。看看打的差不多了,李元霸呼哨一声,众流氓作鸟兽散。
余建国和十三刀一路尾随太子到医院,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余建国上楼往急诊室走。十三刀想跟上去,余建国喊他在下边等。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8 纠葛(2)
“太子哥,怎么了?”余建国假装惊讶地看着满头纱布的太子问。
“操他妈!被几个小流氓打了!”太子认出是余建国:“你怎么在这?”
“我帮个小兄弟取点药。谁他妈胆这么肥,连您都敢打,看清是谁了吗?”
“喊不上名,都在滑冰场混,见着肯定认识。”
“走,找他们去!”
李元霸、麻蛋是在住的地方被堵住的。余建国带着人在滑冰场没有找到他们,抓住个小流氓抽了几巴掌,问出了他们住哪。李元霸一看家门口影影绰绰十几条人影,头上包着纱布的太子在人堆里很扎眼。李元霸转头没跑出多远,被余建国几个蹬着自行车撵上,一砖拍翻。七八辆自行车把李元霸、麻蛋围在中间,余建国、十三刀跳下车,一人手里攥块砖头,冲上去劈头两下。李元霸、麻蛋软在地上不动,再动还得挨砖头。余建国把粘着血的砖头递给太子,太子没接,他怕把人给拍死,上去踢了几脚气也消了。
一群人找个夜摊喝酒,这回是太子敬余建国酒。
“建国,谢谢了。”太子说得很真挚。
“这种小事不值一提,来!喝酒!”余建国尽量让自己显得豪迈。
太子觉得余建国讲义气,够朋友。余建国没有提捞人的事,十三刀后来问他怎么不托太子捞人,余建国说:“人情就象储钱罐,才装几个铜板你就往外掏,真要急用的时候罐子还是空的。”十三刀听得似懂非懂。
李元霸、麻蛋第二天纠集了一伙人,到处找余建国。当时余建国和十三刀坐在河边一个摊子上吃炒田螺。河风习习,天边一片火烧云将对岸的田野染红。几瓶啤酒下肚,余建国豪气干云。
“十三刀你说,人活着是为个啥?”
“操,我没想过,你什么时候成知识分子了?”
“人活着就得轰轰烈烈,要让别人抬着头看你!看的起你!”
“我没你想的那么多,像现在这样,有吃有喝,我觉得挺好。”
余建国鄙夷地看一眼十三刀,一个酒嗝没打上来,李元霸的一个酒瓶在他头上砸得四散飞溅。十三刀一脚踢翻桌子,拖着余建国夺路而逃,耳边砖头呼啸,李元霸一伙人在后急追。转过了一个街角,余建国看见冷军、骆子建、张杰迎着他晃晃悠悠地走,冷军肩上还背把吉他。
“军哥!有人打我!”还没跑到冷军跟前,余建国老远就开始喊。
“妈的,怎么是这货,管他个屁。”张杰停下来说,他对余建国没有什么好感。
“还是帮下,他是黑皮的兄弟,火车站的事也算帮过咱们。”冷军抽出砍刀,现在冷军三人几乎刀不离身。
三人迎着余建国跑来的方向冲了过去,余建国、十三刀一个急刹,从路边摸起两块断砖跟着冷军往回冲。李元霸那伙人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是冷军!”一伙追人的人转头就逃。
“他们追你干啥?”冷军问。
“昨天打了他们。”余建国答。
“他们跟谁玩的?”冷军问。
“原来是跟大太保和谭斌的,现在自己玩,和蔡老六比较熟。”十三刀说。
“操!打了别人赔点钱,谁他妈让你打了白打。”张杰在边上骂骂咧咧。
“我和蔡老六有过节,你找别人去说说看,得空喊上黑皮,一起喝酒。”冷军让两支中华给余建国、十三刀,和骆子建、张杰继续往前走。
冷军三个是去找钟饶红,张杰一直赖着钟饶红给他介绍女朋友。钟饶红今天约好俩个女同学,让冷军带骆子建、张杰一起出去玩。冷军养伤无聊,又不能练刀,钟饶红给他弄来一把吉它几本教材,冷军摸了几天就玩熟了。张杰觉得冷军弹吉它的样子特别那什么,那什么拿现在的话说就是小资。张杰跟着冷军学了段时间也能弹几个和弦,就是难听了点。今天张杰特意要求冷军把吉他带上,想冒充文学青年。
钟饶红约的女同学一个文静秀丽,一个丰满外向,六个人到河道岔口冲积出来的一片沙洲野炊。织毛衣的钢针穿好肉串在火堆上吱吱地烤,张杰殷勤地烤肉,递给丰满的那个女孩,张杰喜欢有肉感的女人。那时候的张杰长得不讨厌,甚至还有几分帅,不一会俩人便眉来眼去。文静的那个女孩偷偷看骆子建,骆子建太帅了,十几年后,她在电视里看见古天乐,她觉得古天乐如果不笑的话,和当时的骆子建非常像。女孩递给骆子建一串肉,骆子建吃了,再递过来一串,又吃了,可他不说话,也不看女孩。骆子建眼神空茫地望着河水东流,青春的岁月就这样逝去,当然骆子建没有去想这些酸溜溜的问题,他只是偶尔觉得迷惘。

8 纠葛(3)
张杰和丰满女孩坐到一大从红柳后边,开始是低声的话语,女孩吃吃地笑,后来就是悉悉嗦嗦解衣服的声音,女孩哼哼着。钟饶红拖着冷军离开火堆,脱掉鞋坐河滩上,鱼在水里啄着脚丫,钟饶红又喊又笑。
“你不说话吗?”文静女孩看一眼唇角紧绷的骆子建,火光在他脸上勾勒出鲜明的线条。她喜欢这个英俊内向的大男孩,这个人使人觉得危险,却又象块磁石。可她不想主动表示,这样会显得很轻浮。现在只要骆子建伸出手来,她会毫不犹豫地靠进他怀里。
“我喜欢听人说话。”骆子建又开始盯着火堆发呆。很多人觉得骆子建是个很怪的人,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他说什么他都漫不经心,可一旦有危险的讯号,骆子建的注意力会非常的集中,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作出反应。
“我叫夏晓岚,你呢?”
“骆子建。”
“他们说你很能打。”
“这些事你不该知道。”
俩人默然无语,河滩上传来吉它的声音,冷军低吟浅唱——我来唱一首歌/古老的那首歌/我轻轻的唱/你慢慢的和/是否你还记得/过去的梦想/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你我为了理想/历经了艰苦/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但愿你会记得/永远地记著/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
钟饶红托着下巴,望着面孔瘦削的冷军,这时候的冷军温柔深情。
也许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几种自己,我们也许永远只会看见其中的一面。
那夜明月皓白似雪,弦挂在半天。
与冷军分手后,余建国去找了黄国明。黄国明已经听说余建国是为了太子打的李元霸,他心里很不舒服。现在太子和余建国成了自己人,他成了外人,他已经开始后悔介绍太子给余建国认识。
蔡老六已经出院,黄国明领着余建国去找蔡老六的时候,蔡老六正拿面镜子来回照头上的疤。蔡老六的光头,就象一个拍碎的葫芦又重新被拼合在一起,疤痕累累。
“老六,别照了,头发长了就看不出。”蔡老六出院后搬回了自己家,黄国明躺进沙发里,把腿搁上茶几。蔡老六住院期间黄国明去看过几次。
“余建国,现在和十三刀打得挺响。”黄国明指指余建国。
“六哥!”余建国上去敬烟。
蔡老六放下镜子接烟,看一眼余建国,蔡老六住院的时候听好几个混混提起这个名字。澡堂那次蔡老六就没正眼看余建国,可蔡老六觉得和余建国似曾相识。
“前几天余建国打了李元霸,人没什么事,老六你帮他说和说和。”
“拿什么打的?”
“砖头。”
“拍了几下?”
“三下。”余建国回答。
“一下三百,回头我给他。”
余建国心里说:“操你妈,砍人一刀才赔三百,老子那天怎么没弄死你!”但余建国脸上还是挂着笑,从兜里点出一千块钱递给蔡老六:“那谢谢六哥了,还一百块你买几盒烟。”蔡老六没接,意味深长地看着余建国,余建国把钱放在茶几上。
“那六哥你忙,我就先走了。”余建国被蔡老六看得心里发毛,一遍遍地回想那天夜里有没有被他看见。
余建国走后蔡老六阴沉着脸,靠在沙发上仰头思索。他看见余建国就觉得很讨厌,总感觉在哪里认识,可他一下想不起来。
“老六,动你的人有线索了没?按我说吧,还是报案。”黄国明说。
“报个屁,回头公安问我丢什么了,我怎么说?”蔡老六很清楚他是被黑吃黑了。动他的人很精明,没让他看见身形样子,也没有拿走首饰。他只迷迷糊糊地听见几句对话,当时脑子被砖头拍成了一锅粥,具体说什么他没听清。如果首饰被带走,只要敢出手,蔡老六就有办法找出是谁,可对方没拿。
“余建国什么来路?”蔡老六还在努力回忆。
“筹口的,和十三刀坐牢时认识,这半年打出了点名气。”
“妈的,我怎么见着他就想打。”
“操!别说你想打,我都想抽他,这小子不怎么地道。”黄国明想起太子的事心里就泛堵。
“怎么?”
“我介绍太子给这王八蛋认识,被爬墙了,现在倒没我什么事。”
“他打李元霸就是帮太子,这孙子脑浆子挺足。”黄国明抽口烟接一句。
“等等……”蔡老六示意黄国明别说话,他模糊记起那天晚上听见的声音和余建国的很像。
黄国明疑惑地看着闷声不响的蔡老六抽完一根烟:“老六,怎么了?”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8 纠葛(4)
“操他妈!就是他!”蔡老六跳起来一脚踢爆墙角的一堆空酒瓶,牙齿咬得咯咯响,攥着拳头在屋里转圈。
“是谁啊?”黄国明看蔡老六情绪激动,搞不清怎么回事。
“拿砖拍我脑袋,抢走老子钱的就是刚才那王八蛋!”蔡老六已经开始找刀了。
“不会吧?”黄国明虽然觉得余建国不是什么好鸟,但还是不大敢相信余建国这么毒。
“不会你妈!老子现在就去把他剁碎了喂狗!不去就赶紧滚!”蔡老六怒了。
“老六你别急,如果真是这孙子干的,我要不帮你我就不是人养的。”
当天夜里,余建国从筹口带出来的十来号人被蔡老六、黄国明带人包了饺子。十几人跪成一排,一个个被轮流拖出来打,里头没有余建国和十三刀。有人扛不住打,说出了余建国和十三刀在黑皮那。几十辆自行车往黑皮住的地方呼啸而去。
余建国买了烧鸡、猪头肉和十三刀去找黑皮喝酒,黑皮和另一个兄弟陪着喝。黑皮的兄弟出去放水,一会裹阵风跑进来,砰一声插上门。黑皮的兄弟肩膀上挨了一刀,蔡老六一大伙人在外头砸门。余建国、十三刀一听是蔡老六的声音,心知坏事了,急冲几步从窗户翻了出去。黑皮一下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被破门进来的一屋人杀猪刀架脖。
余建国和十三刀直接逃去了机械厂,冷军一伙人正坐在家属区花园喝酒,听黑皮被蔡老六抓了,一伙人跨上自行车就奔东城去,余建国犹豫一下还是跟着去了。
蔡老六、黄国明一大帮人黑压压地聚集在东城台球厅里,冷军一伙人进去后,铁门咣的一声被锁上。蔡老六站在一盏工矿灯下,疤痕扭曲的光头泛着青光,手里一瓶二锅头只剩了小半。黄国明分腿坐在台球案上,晃荡着腿,一双细眼扫来扫去。
冷军走上前,指指蹲在地上鼻青脸肿的黑皮:“谁打的?”
“我打的!”蔡老六眼珠泛着血丝,太阳穴青筋暴突。
“为什么事?”冷军转向蔡老六。
“你该问问他们!”蔡老六拿着酒瓶的手指一下低着头的余建国和十三刀。
“怎么回事?”冷军走到余建国、十三刀面前。
“…………”没有回答。
“我问你们他妈的怎么回事!?”空旷的台球厅里落针可闻,冷军的声音四下回响,余建国十三刀冷汗下来了。
“还是我……来告诉你。”喝了大半瓶二锅头的蔡老六有点口舌不清。
“这里!”蔡老六把缝得地球仪一样的脑袋拍得啪啪直响:“是他俩打的……”
“我女人!”蔡老六站到余建国前边:“他妈的被他操了!”蔡老六声音陡然拔高,酒瓶子咣一声砸碎在余建国头上。
余建国身子一晃,又站住了,血和着酒,流了满头。
冷军在一边冷眼看着,蔡老六从后腰摸出把列检锤,抬手奔余建国头上砸。
“我来。”冷军一把钳住蔡老六手腕。
“你一直喊我什么?”冷军问余建国。
“军哥……”余建国回答。
“好,如果我现在打死你,你有没有怨言?”
“……没有!”余建国一咬牙,他没有其他选择,只有赌了。
冷军大力一脚踩在余建国小腹上,余建国扑通一声双腿跪地滑了出去。冷军抢上去一把薅住余建国头发,将余建国拖出几米。余建国的头在铁门上猛撞,铁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冷军手狠,血顺着余建国脸上淌下,湿透了前襟。十几下撞击后余建国昏迷,冷军一松手,余建国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你听见了,他一直喊我哥,人我替你打了,钱我会还给你。如果谁还要动他,就是和我过不去。”冷军杀气腾腾,台球厅里一片寂静。
“你他妈不去演戏真是屈才了!演的真好。”黄国明坐台球案子上啪啪地鼓掌。
“把你女人给我操一次,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蔡老六摸着光头慢悠悠地说。
一直沉默的骆子建突然抽刀,刀面抽在蔡老六嘴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刀锋回转,贴在蔡老六脖子的大动脉上。被刀面抽过的位置马上红肿,蔡老六脸上就像挂了两条香肠。
“你再说句你要操谁!?”骆子建是那种没有丝毫预警就会杀人的人,蔡老六看着骆子建冰冷的眼神,一时不敢接嘴。
两边的人哗一声抽出铁器,现在只要有一人动手,转瞬血染台球厅。工矿灯来回晃动,光影在张张紧张的脸上明灭,大家都听见粗重的呼吸,辨不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冷军居然在打台球,哗一枪炸开了码好的球,球杆连击,目标应声入袋。冷军扶着杆靠在案子上,对着灯光吐个烟圈。
“人我是保定了,你想怎么玩,我都奉陪。”冷军一丢球杆,转身往门外走。众人扶起黑皮、余建国,拉开铁门出去。蔡老六不敢动,骆子建的刀还搁在他脖子上,骆子建最后一个退出台球厅。


9 对决(1)
蔡老六、黄国明、李元霸,聚在一间灯光昏暗的屋子里喝酒,杯盘狼藉,鸡骨头洒了一地。
“老六,不会就这样算了吧?”黄国明对冷军又恨又怕,想借这次机会搞掉冷军。
“真干起来你们能拉多少人?”蔡老六已经想好,他要和冷军搞次大的。
“二三十人没问题。”黄国明接着说:“要不够可以到县里喊一些来。”黄国明和各乡各村的流氓比较熟,这些人平日没在市里混,干起架来也个个手黑。
“我负责三十来个,不过话说前头,谁出钱,谁捞人?”李元霸心里雪亮,这事是蔡老六的事,现在让他出点血机会正好;黄国明是封顶的侄子,他要拍了胸脯,只要不死人,抓进去也关不了几天。
“你妈的!你是帮钱还是帮老子!?”蔡老六瞪起一双牛眼。
“六哥,不是那意思,我玩的那些人你都知道,平日也没来钱路子,个个苦哈哈的,不打发打发他们,谁都不得劲。”李元霸陪着笑。
“这些先花着,回头医药费我出。”蔡老六把余建国给的一千块钱丢给李元霸:“有国明在,你怕个吊!?”
“那是,有俩位哥哥一句话,我们只管做事就是。”李元霸看一眼黄国明。
“老弟,你就放心吧,跟着我们干,错不了。”黄国明拍着李元霸肩膀,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回头捞几个讹几个,要是案子重就去你妈的!”
“行!以后跟着俩位哥哥干了!”李元霸站起来敬一杯酒,接着说:“我看冷军几个身手真他妈快,下手也狠,真要面对面干,有点悬。”
李元霸的担心也是黄国明顾虑的,蔡老六在黄国明耳边低语一句,黄国明顿时双目炯炯,仰脖灌下一杯酒:“冷军这回死硬了!”
余建国凑了一万块钱去找冷军,他知道这事要不是冷军,现在骨头埋哪都不知道。余建国清楚自己现在他和蔡老六、黄国明斗还嫩点,一个李元霸,就够他喝一壶的。
冷军几个一般都在机械厂宿舍区的台球、。一座旧菜场拿彩条塑料布围了,里面放了几十张台球案子。打球的基本都是机械厂的人,其他地界的混混一般不来这玩。
“军哥,我凑了点钱,你看……”余建国把一沓钱放在冷军的打球的案边。
“操你妈的,这些钱留给你买棺材!”张杰看见余建国就两眼冒火。
蔡老六已经托人带话:“明天下午五点半,在二中后操场干仗。”冷军回话:“一定到。”余建国还不知道这事。定在五点半是有讲究的,那个点公安局已经下班,就算来抓,天也黑了,逃起来比较容易。
冷军踢张杰一脚,递根烟给余建国:“事情都出了,躲也躲不过,头上的伤不碍事了吧?”
“不碍事。”
“蔡老六约我明天下午干仗,没事就一起去,把你的人都喊上。”
“好!”
“这钱我就不给蔡老六了,要干就一次把他打沉,你拿回一半去,其余的我分给大家,干完了都出去躲几天。”冷军也没点,摸摸钱的厚度,抽出一半递给余建国。
“军哥,你这比打我脸还难受!我要还拿这钱,我真不是人了!”
冷军拍拍余建国肩膀,把钱递给张杰:“这两天带大伙吃好玩好,剩下的明天下午分了,有一个算一个,让他们都带身上。”
这次群殴,是文革以后本市的第二次大规模械斗,第一次谭斌死,赵德民逃亡。对明天的结果如何,冷军心里也没数,该死吊朝上,父辈人小心翼翼地活了一辈子,谁又知道他们曾在这世上走过一遭。冷军只想有血性地活着,谁想让他低头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风萧水寒,河水绕过丛丛草甸,向东流淌,消失在苍茫暮色里。翠鸟在水面点一下,倏忽穿出十几米,停在一根竹竿上,静得像副画。河边草地上聚集了机械厂五十多人,没能赶上战争年代,可这些半大孩子都有慷慨赴死的冲动,热血在年轻的身躯里奔腾,哪怕这热血只为兄弟而喷洒。机械厂有的是好钢和机床,五十多人拿的砍刀是几个年轻钳工在头天赶制。砍刀刀背偏厚,弧型刀刃,刀尖锋利,砸劈捅都可以。
一根烟抽完,十几辆自行车从河堤上排着队骑下来,是黑皮领着火车站一帮贼来集合。黑皮一伙人的武器比较牛×,是一柄小巧的板斧,还带着机油的斧身折射黑蓝色的金属光泽,木柄用桐油泡过。冷军拿过来挥几下,两三斤重,非常趁手,市面上没见有卖。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9 对决(2)
“这玩意好,哪弄的?”冷军喜欢这精致的斧子。
“去年扒了辆运木材的火车,推了两个箱子下来,全是这样的斧头,可能是发给哪家木工厂的。”黑皮接一句:“我多带了几把。”
冷军拿了一把,张杰、骆子建看着精致,一人也插把在后腰上。说话间余建国领十几辆单车带的几十人也到了,都是筹口和邻近乡里的混混,穿得比较土,可个个带着股蛮气,看着就是砍人不眨眼的主。
“没带东西?”冷军见他们都空着手。
“哪能呢,怕拿手上路上就给截了。”余建国指指俩人抬过来的麻袋。
麻袋咣一声丢在地上,很沉,拿刀划开,滚出一堆一头削尖的钢管。
“这些兄弟参加过几次乡里的械斗,没一个怕死。”那时候乡下村之间时常会爆发大规模打斗,公安不敢管,派出所都被砸烂好几次。
张杰把几箱白酒拆开,众人拿瓶子轮着喝。张杰按人头一人分了一百块钱放身上,说好干完不回家,全部出去避风头。喝完酒的一百多人脸红血热,酒瓶咣咣地摔碎在地上。黑皮拿出一包布,打开全是红领巾。
“一人拿一条系上,免得误伤了自己人。”黑皮说。
系上红领巾的众人感觉是要参加南昌起义,个个表情肃穆,神圣感油然而生。
“妈的,真有你的!”冷军捶捶黑皮。
自行车集中丢草地上,河边草地离后操场很近,一百多人黑鸦鸦地漫过河堤,奔二中后操场席卷而去。苍茫暮色和袅袅炊烟,笼罩着后操场附近村庄的杂乱房舍,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就要发生在这些安分守己的百姓身边。
蔡老六、黄国明、李元霸几拨人正聚集在操场中间,他们的一两百人武器比较杂乱,刀枪棍棒、斧钺勾叉。相比之下,系着红领巾的冷军一帮人更像正规军。
刚才还在骂骂咧咧说冷军没种的一帮人,眼见着河堤上人影憧憧,奔着操场上掩杀过来,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手中的刀上,闪闪发光。众人一慌神,冷军一群人已经到了跟前。
冷军、骆子建、张杰、余建国、十三刀、黑皮六个冲在最前头,这六人无疑是一柄刀的最尖利部分。六人一头扎进人群里,挥刀劈砍,无人能挡。人群很快被冲散成两块,被冷军一边的人分割围住。一时哀嚎惨叫,杀声震天。打着打着人群便开始分散,不再象刚才一样集中。冷军六人砍翻涌上来的人,朝蔡老六、黄国明、李元霸冲过去。蔡老六身边还有一人,身形挺拔敏捷,衣领高翻,军帽低压,辨不清是谁,冷军觉得有点眼熟。
余建国最接近那人,一钢管砸过去被闪过,余建国反手捅空,感觉后背一凉,被一刀劈翻。这边冷军和蔡老六几个已经遭遇交手,蔡老六的藏刀和冷军的砍刀当一声架在一起,冷军一抬腿把蔡老六踩翻,正抢上一步挥刀要劈,一把军刺从侧边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是在酒桌上偷袭过冷军的杨阳,已经十六岁的杨阳高了很多,一双眼里兽性十足。军刺被骆子建的斧头当一声荡开,骆子建左手斧右手刀,挡开军刺顺手一刀劈在杨阳肩上,杨阳一把握住刀背,军刺奔骆子建胸口就捅。骆子建猛抽一下砍刀没抽出来,斧头向上一撩,军刺擦着耳边过去。骆子建一个绊腿,杨阳倒地,追上来的张杰往他身上猛劈一刀,杨阳不动了。黄国明是个软蛋,面对十三刀二球气十足的剽悍眼神,顿时手软,现在转身逃跑是个很大的错误,被十三刀从背后一钢管捅翻。十三刀用力过猛,生生把黄国明钉在地上,血顺着管口往外冒。十三刀没敢拔,怕拔了钢管黄国明死球了。李元霸此时和看不清脸的那人站在一起,蔡老六已被冷军砍翻,冷军、骆子建、张杰、黑皮、十三刀呼地围了上去,面对的是一把雪亮的军刀。十三刀见余建国被此人砍倒,嗷一声扑上去。军刀很快,十三刀手里拿着从黄国明那抢来的刀,被军刀往边上一带,刀刃顺着十三刀的刀面就滑到十三刀胸前,往下一拉,十三刀胸口开了条刀口,扑倒在地。那边李元霸已经被黑皮几个砍倒,黑皮一甩手,斧子旋着圈飞向砍倒十三刀的人,那人一蹲,斧头贴着头皮飞过,军帽落地。
“萧南!”冷军一声吼。
军帽落地的萧南长发披面,英俊的脸上一丝笑容邪恶。萧南越狱后并没有离开本市,蔡老六给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住下。蔡老六这次敢和冷军硬碰硬,就是因为他藏了萧南这张王。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9 对决(3)
萧南挽个刀花,刀刃向后,身子前倾,疾步向冷军奔去,骆子建、张杰一左一右从冷军身边迎了上去。萧南旋身飞踢,避过骆子建的扫腿,张杰脸部中腿,被踢翻一个跟斗,脸部着地,满嘴是草。抽着凉气的张杰抬脸。萧南的军刀已经顶在冷军胸口,冷军的砍刀架在萧南脖上,眼神相碰,闪出了火花。骆子建一个滚翻,军刺顶在上萧南后腰。
“动手啊!”冷军表情疯狂,握刀的手在往下使劲,萧南的脖子上已经渗血。
“像个爷们,能和你一起死,不冤枉!”大冷军几岁的萧南手一紧,军刀就要往冷军胸口顶进去。地上的张杰吓得大吼一声:“军哥!”骆子建被张杰喊得一激灵,军刺使劲往前一攮。
黑皮后来说,那时候他真被吓着了,眼见冷军、萧南就要死在面前。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五连发小口径的声音。躺在地上的余建国双手握枪,子弹穿过萧南握刀的手。军刀只顶进冷军胸口一厘米,萧南手被枪击,泄了力。冷军收住了手,骆子建没能收住。军刺从萧南后腰捅了进去,自腹部穿出。余建国的小口径是从蔡老六那弄来的,这回他带在身上,本想救自己的命,没想救了冷军。
萧南低头望着腹部穿出的军刺,伸手摸摸,都是血。此时接到报案的公安已经赶到,鸣枪示警,众人四散逃跑,凶器丢了一地。余建国、十三刀、蔡老六、黄国明受伤没能逃脱,被看管在医院治疗。余建国、十三刀没有看见砍倒他俩的萧南,也没看见杨阳。冷军、骆子建、张杰、黑皮逃进后操场附近的村庄,这些巷子他们已经事先走熟,几条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二中后操场大规模械斗,以蔡老六一方失败告终,重伤、轻伤数人,没有死人。
冷军、骆子建、张杰、黑皮几个是一起逃的,本想乘火车去外地,看见进站口有几个公安来回转悠,四处盘问。几个人退回去一商量,同意去黑皮的远房亲戚家里躲躲。黑皮这个亲戚没什么人知道,住在本市附近的石溪镇。
石溪镇风景如画、民风朴实,冷军几人尽量穿和镇里人差不多的衣服,敛起一身的锋芒。黑皮的亲戚憨厚木讷,冷军塞给他几百块钱,他惊喜交加,那是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黑皮亲戚让冷军几个把这当自己家,想住多久住多久。张杰打过电话回去,知道没有死人,几人松了口气。那段日子无忧无虑,异常平静
远离江湖的冷军四个闲得无聊,做了几根鱼竿,每天挖蚯蚓钓鱼。温煦的阳光洒在身上,田野里漂浮着青草气息。鹅毛浮标被鱼啄得浮浮沉沉,一抖腕,手里感觉到重量,竿梢扯弯,一尾巴掌大的鲫鱼甩着尾巴挂在钩上。这种感觉令人愉悦,冷军说,如果可以,真想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张杰没有耐心,十分钟内鱼没咬钩,谁钓到鱼他就把钩甩到谁的浮子边上。机敏的红蜻蜓栖在竿梢,张杰几次想捉,鱼竿刚被抽回一半,红蜻蜓在视野里瞬间消失。
“操啊!”张杰一甩鱼竿,一头倒地上望蓝天高远、白云舒缓。
“再这样下去,我要憋死的。”张杰自言自语。
“我看你是卵憋不住!肥妞跑不了,你就踏实呆着。”冷军一直管钟饶红介绍给张杰的丰满女同学叫肥妞。
“都被老子睡了,她能跑哪去。”张杰想起肥妞滑腻有弹性的身体,咕咚咽下口唾沫。
“听说隔壁村今天干鱼塘,我们去看看。”黑皮看张杰实在无聊,建议大家去看干塘。每年一次的干塘是乡下的一件盛事,不亚于过年。
四人拎着鱼篓走到的时候,村民已经来回拉了几趟网,十几个大鱼篓里装满了鱼。水放干后,没有网干净的鱼在水洼里露出黑青色的脊,孩童们抬着大脚盆,尖叫着冲下去捉。冷军几个挽高裤管踏进水塘,淤泥软绵绵地漫过脚面,很舒服。那时候的乡下人很和善,不会那么较真,见冷军几个外乡人下去捉鱼,冲他们憨厚地笑笑,点个头。冷军丢上去一包烟,乡下人蹲在塘梗上,分着抽了。张杰乐得东倒西歪,粗长的黄鳝在手里来回滑动,捏不住,村童教他用两个手指夹住黄鳝头部,不容易逃走。
四人一身泥点,走在田埂上,夕阳如血残照。鱼篓里塞满鲫鱼、黄鳝、泥鳅、乌鲤,村民给的尿素袋被压得沉甸,有脚掌大的河蚌,婴儿拳头大的田螺。风吹过,稻田起伏波动,延绵至天际。

9 对决(4)
“还是当农民好。”一贯冷漠的骆子建脸上也带着微笑。与自然的亲近带来愉悦。
“等以后我们老了,就到乡下买块地,种田养鱼。”冷军说。
“操!我不挑粪。”张杰说。
冷军烧菜很好吃,厨房里飘出的菜香丝丝缕缕,隔壁小孩三五成群扒着窗户往里看。黑皮拖上张杰出去了趟,他们是去偷鸡。一根细麻线捆上菜叶,丢到地下,鸡吞下去他们就使劲拽线,鸡脖里塞着菜叶,叫不出声音。拖到面前黑皮扭断鸡脖,塞进尿素袋往回走。
鲤鱼红烧,鲫鱼清蒸,青鱼切片和着黄豆芽做成香辣鱼,泥鳅油炸爆炒,红烧鳝段,蚌肉切片和番鸭蛋做汤,鸡胸肉剁泥塞进田螺里红烧,平胸鸡放当归用沙锅炖,清炒莼菜,拍黄瓜,凉拌芹菜……满满堂堂摆了一桌子。那时候百姓还是比较清苦,左邻右舍顺着香气过来瞟一眼,口水霎时自舌底部渗出,肚子咕咕作响。就算过年他们也没见这么丰盛的菜,家里的堂客也没有冷军这么会做菜。
“都坐下一起吃,我们也吃不完。”冷军喊张杰出去买几瓶好酒,脱掉围裙招呼街坊,边说边让一圈烟。朴实的农民和冷军几个推杯换盏,孩童吃饱了在一旁追逐打闹。后来他们知道那天请客吃酒的是冷军几个,都说看不出来,这几个后生待人这么好,菜还烧得这么好吃。
街坊散完已经是快到下半夜,张杰想去邮局给肥妞打电话,冷军走得匆忙,也没和钟饶红说声。拍开镇邮局的门,值班的骂骂咧咧,黑皮一张大团结拍他手上,笑了。几人打完电话坐在路边抽烟,深夜的小镇万籁无声,一只猫从屋檐上窜过。沉浸在梦中的百姓,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在悄悄逼近。
“公安局还在找咱们,暂时还是回不去。”冷军说。
“着急回去干什么,我还想多住段时间。”骆子建说。张杰瞪着骆子建看,很不爽的表情。
“再憋几天,丹青在帮我们托人了。可能需要钱打点。”冷军说。
“乡下呆不住的话,我们找个大城市玩玩。”黑皮带的钱没剩多少了,他也想找个大码头干一把。
“行!去上海滩,不是说上海滩遍地是黄金,咱也去挖一块。”那时一部《上海滩》红遍大江南北,说到上海,张杰就想起许文强、丁力。
“我想去看看天安门。”骆子建小时候每看见年画上巍峨的天安门城楼,淹没在一片红旗的海洋里,他便热血沸腾。那里有毛主席,是一个神圣的地方。
“好,先去北京,再去上海。”冷军说。
“妈的,天亮就走。”张杰玩心大起,想到就要去首都了,心潮澎湃。
此时一辆装载着吨液惫一甲胺的槽罐车正从国道驶进镇里,给石溪镇百姓带来抹不去的恶梦。按危险品运输规定,装载毒气的车辆不准驶入人口密集区域。押车的采购员父母住在石溪镇,想顺道回家看看,要求驾驶员拐进镇里。为躲避路上的一堆沙石,槽罐车顶部阀门撞上粗大的树干,阀门管应声断裂,一甲胺迅速汽化,从断口嗤嗤地往外喷。下半夜的石溪镇夜凉无风,高浓度的毒气缓缓扩散。
听见一声闷响,冷军几个抬头,一辆“日野”卡车撞在树干上,白蒙蒙的毒气正笼过来。
“毒气!”冷军母亲在农药厂上班,闻见味道不对。
几人跟着冷军往上风口狂奔,一口气跑到镇外停下。四人回望,漆黑一片的石溪镇依旧寂静,几万居民正在等待毫无征兆的死亡降临。
“我要回去!”冷军撕块衣服在水渠里浸湿,蒙住口鼻。
“回去送死啊!?”张杰觉得冷军有时候的想法不大正常。
“他妈的!不回去他们都得死。”
“妈的,要回都回去!”张杰几个学着冷军浸湿衣服,往回急奔。
冷军四人很快翻过镇政府铁门,一脚踹开广播室木门。冷军扑到包着红布的麦克风前连喊几声,没有声音。张杰啪啪地打开电源,广播里发出尖利啸声。
因为冷军在广播里的示警,大部分居民抱着孩子逃离了危险区域。据中央派来的抢救小组统计,“此次事件中毒总数达595人,当场死亡6人,累计有37人因中毒过重经抢救无效死亡。此外,现场附近牛猪鸡鸭等畜禽和鱼类大批死亡,树木和农作物枯萎,环境被严重污染。”穿着生化衣、戴着防毒面具的部队进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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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进京(1)
在广播里示警的英雄,一直没有查出是谁。中央专家组的专家说,如果不是此人及时示警,这次事故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冷军四人正坐在一列北上的火车里,车厢里四处是木头。货车在石溪车站停靠补水,四人扒车。
熬到苏州站,四人饿得不行,跳下运木材的货车,在站台上吃了盒饭,然后一人买套毛巾牙刷。看着至北京的列车进站,几人打湿毛巾,把牙刷出满嘴泡沫。列车开前一两分钟,四人搭着湿毛巾往车上挤。列车员看他们没有行李,满嘴牙膏沫,以为是刚下车洗脸的旅客,没问他们要车票看。
两条粗壮的汉子,一人横躺一张三人座座椅,过道上站满旅客,却没一人敢喊他们坐起来。张杰上去碰碰他们,示意起来,两条大汉斜张杰一眼,翻个身把屁股冲张杰。张杰转头冲瞅着他的旅客笑笑,突然扶住椅背高高跃起,坚硬的三节头皮鞋冲着座椅上的脑袋猛踩几脚。俩条大汉惨叫翻起,还没等反抗,被冷军骆子建猛叉住脖子摁在桌上,脸憋得像块猪肝。俩人被踩倒在地,冷军掸掸座位:“滚!”。两个倒霉蛋灰溜溜地离开,四人坐了两张三人座。旅客眼见俩条凶神恶煞的大汉转眼被冷军几人弄翻,用余光瞟他们一眼,不敢上来坐。冷军招呼一个带小孩的老人,坐了剩余的两个位置,转身去九号车厢找车长补了四张到北京的票。
张杰是头一次坐火车,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骆子建望着窗外发呆,一动不动;冷军昏昏欲睡,黑皮却目光炯炯,四处踅摸。张杰骂黑皮是狗改不了吃屎,黑皮说这是职业习惯,是敬业的表现。冷军不准他们在火车上动手,怕搞出什么事来。
春意正浓,车窗外线条起伏的广袤田野色彩斑斓,绿的是稻田,黄的是油菜花,紫的是紫云英。风拂过,这些大片的颜色便开始流淌、荡漾。乌篷船在纵横交错的河汊里咿呀呀地摇,牧童在牛背上嘀溜溜地吹,列车驶过了江南。骆子建第一次觉得自己生活的南方很美,让心变得柔软,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又看见童年的自己,扯着衣服在田野上奔跑,跑着跑着他就变成了风筝,在风里自由地飘,姐姐在地上仰头喊他,他咯咯地笑。张杰在他耳边大喊一声:“花痴!吃饭了!”梦醒了,张杰拿着饭盒神情古怪地望着他。
窗外暮色四合,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偶尔有一排排高大的杨树掠过,绿色很少,土地很干,列车驶进了华北大平原。天快亮的时候,列车到达终点站。走出有着两座巨大钟楼的北京站,四人站在宽阔的长安街头。天有暗青的颜色,巨大的苏式建筑在晨曦中伫立,玉兰花灯柱还那样亮着。
“这就是北京。”冷军深吸一口气,春天的北京,空气依旧寒冷干燥。
“操!真冷!”张杰哆嗦着发一圈烟。南方已经很暖,他们没穿多少衣服来。
四个人蹲在街边抽烟,喷出白蒙蒙的雾气。他们无数次在心里憧憬过北京的样子,忽然踏上这片土地,都有点恍惚。环卫工人拿把大笤帚在马路上扫,黄色的面的边上聚拢一圈穿大衣的司机。
“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冷军起身,边上就是个地铁站。
四人都没有乘过地铁,买了票上去晕乎乎地坐了几站,冷军说:“就在这下吧。”
几人在东直门下车,胡乱走着,经过一栋高楼,往里看,金壁辉煌,门上有“昆仑饭店”几个字。
“操,我要住这!”张杰说。
“你也真敢想,五星级饭店也是我们住的?不收人民币的。”黑皮上下打量张杰一眼。
“不收人民币收什么?”
“美金,外汇券。”
“操!这么牛×!总有一天我要住里面最好的房间。”张杰往地下使劲啐口唾沫。后来张杰实现了当初的誓言,虽然那时候昆仑饭店已不是最顶级的酒店,他还是将昆仑饭店的总统套房包了一个月。
昆仑饭店对面就是长城饭店,也是五星级酒店,后来据说是中国最牛的夜总会“天上人间”,就开在长城饭店一楼。张杰探着脑袋走过,满脸悲愤。走到长城饭店后边一条小街,街名麦子店,张杰不想走了,四人找了间小旅社进去登记,用的是介绍信。在石溪镇政府,黑皮顺了叠盖过公章的介绍信。
洗脸刷牙后,几人出来找东西吃。几个摊子前边热气腾腾,四人坐下来胡乱要了点吃的。张杰要的是一碗羹状物,里面猪肝、猪肺、豆泡、各种杂碎,张杰拿筷子扒拉几下还是没敢往嘴里送。其余三人点的是炒饼,是大饼切丝和着绿豆芽炒,分量奇大,张杰从几人盘里扒过来一碗吃了。吃完早饭几人找了家供销社,一人买了身新大衣,冷军买了张北京地图,蹲在供销社门口研究。

10 进京(2)
“傻×了,火车站离天安门很近,我们越跑越远。”
“没事,反正也得住几天,到处看看也好。”骆子建说。
“走,去天安门!”
地图把地铁线、公交线标得很清楚,冷军不喜欢坐地铁,说里面黑糊糊的感觉不好,四人上了辆公交车。公交车顺着三环在国贸右转,上了长安街,不一会又看见北京火车站巨大的钟楼。正是上班时间,长安街和西单布满密密麻麻的行人,绿灯一亮,人们骑着自行车蝗虫一样漫过街口。锗红色的高大围墙顶着琉璃瓦,在朝阳里熠熠生辉。围墙上刷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四人一路没有说话,心中涌起庄严又神圣的奇妙感觉。他们就要见到天安门,祖国的心脏。
站在天安门前的骆子建泪流满面,城楼上毛主席在画像里和蔼淡定,俯瞰众生。骆子建看过《开国大典》——毛主席在城楼上挥手,用湖南普通话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广场上欢声雷动,人们欢呼雀跃,脸上的神情激动自豪。人们山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回答:“人民万岁!”画面在骆子建眼前浮现,声音在骆子建耳边回响,那一刻,他为自己是个中国人感到深深的自豪。
冷军、张杰、黑皮仰望城楼上熠熠生辉的国徽、漫卷飞扬的红旗,他们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震撼和神圣情感。呆站半晌,冷军拍拍骆子建的肩,没有说话。骆子建擦擦眼泪,说:“走吧。”
那段时间冷军几个的足迹遍布北京各处——故宫、香山、八达岭、十三陵、颐和园……在圆明园的时候,张杰义愤填膺。上历史课睡觉的张杰不明白圆明园为什么没有故宫那么牛×,转了大半圈看见的都是残垣断壁、破砖烂瓦。一名导游领群华侨讲述圆明园的历史,张杰立在边上听了一会,之后“操你妈!”几个字就没停过。只要对面走过来是老外,张杰就以“操你妈”三字问候,老外很高兴,向张杰翘起大拇指说:“哈喽!”
本来说好在北京不偷包的,圆明园回来后,张杰气不过,和黑皮商量着偷老外的包。这一开戒,使几个人遭遇了一场械斗,。
友谊宾馆门口三三俩俩聚着些闲人,有行人经过,便跟上去压低声音问:“换外汇券吗?美金也换。”张杰、黑皮这几天一雪国耻,甩手大偷金发碧眼的老外,自能分辨出日本人和其它东亚人种的区别,日本游客也在其劫富济贫的范围以内。张杰说:“劫帝国主义的富,济的是自己的贫。”张杰只留人民币、外汇券、美金,日币和其他不认识的钱一律丢进粪坑。攒了有三千美金左右,张杰拖着冷军几个到友谊宾馆门口换人民币。
“哥们,有美金吗?”上来个瘦高个,一双绿豆眼滴溜溜地转。
“这能换多少?”张杰抽出一沓美金在手上掸掸。
“有多少?”瘦高个两眼放光。
“三千。”
“这个数!”瘦高个笼着衣袖来捉张杰的手。
瘦高个的手指在张杰掌心伸来伸去,张杰一阵腻味,一甩手:“你妈的!用嘴说!”
瘦高个左右看看,轰开几个围上来的二贩子,神秘地附在张杰耳边:“我放点血,本来是平换的,我给加五百。”
“换四千,不换滚蛋!”张杰听黑皮说过,美金比人民币值钱,可黑皮也吃不准到底能换多少。
张杰说完继续往前走,瘦高个屁颠屁颠在后头跟着。
“嘿……哥们!再商量商量。”
“行!就四千!”瘦高个看张杰不搭理他,一咬牙,好像做了很大的让步。
“走,找个大馆子戳一顿去。”揣着换来的四千块钱,张杰脚步轻快。
“你丫就不能有钱,瞧把你给骚的。”冷军说。最近几人满嘴京片子,冷军觉得这样说话很过瘾。
转过友谊宾馆街角,一个二贩子跟上来问:“兄弟,刚才猴子和你怎么换的?”
张杰琢磨那瘦高个是猴子:“三千换了四千,怎么了?”
“我靠!真他妈够黑的!”二贩子抽口气,接着说:“兄弟,你给人杀猪了,三千美金至少能换一万人民币。”
二贩子还没看清张杰的反应,张杰已经转身冲过街角,冷军三人在后跟着。猴子正要往一条胡同里钻,张杰从地上拣起半块板砖,一甩手,十几米外的猴子应声而倒。如果奥运会增加个投掷板砖项目,张杰绝对能进前三名。冷军几人围住猴子的时候,十几个二贩子也围住了他们。

10 进京(3)
“操你妈,今天不把你身上四千块留下当医药费,我就不是猴子!”猴子摸一把脸上的血说。
一圈平日宰惯了良善百姓的二贩子哪里知道,他们围住的是几尊惹不起的活阎王。
骆子建一脚踢在猴子的脸上,猴子的一张瘦脸顿时皮开肉绽,肿成了半边猪头。冷军蹲下去拍拍瘦子的猪头脸,说:“拿出来。”边上的十几个二贩子开始动手,可他们面对骆子建就显得太业余。交手不过几秒,十几人被骆子建手脚麻利地打翻在地,冷军还在猴子面前蹲着,没有回头。猴子哆嗦着手摸出三千美金递给冷军,等冷军几个转过街角,猴子突然一声哀嚎,他的四千块钱还没拿回来。
阳光洒下,能看见杨树叶的丝丝脉络。白赚了四千块钱的张杰心情好得一比,在中关村大街上踢着正步走。冷军打过电话回去,欧阳丹青说事情搞得差不多了,局子里的人和蔡老六、黄国明打过招呼,冷军只要把医药费赔了就算完事。张杰、黑皮在北京前前后后也弄了两万多块,几人商量着一会去火车站买票。
一群青年脚步急促地从街角转出,手掖在衣摆里,衣服下面有铁器突起的形状。路人纷纷回避,戴红箍的老人远远望过去,神情紧张。
“带家伙了吗?”冷军已经看见猴子冲在一群人前头。
“没带。”骆子建插着兜反身站住。
“跑吧……”张杰声音发虚。
黑皮看看冷军、骆子建,再看看路边的一堆白蜡杆,没有说话。冷军、骆子建的眼神开始锋利起来。
“就是他们!”猴子尖利的声音就像铁锥划过玻璃。
一群青年轰地奔冷军几人冲了过去。与以往的经验不同,这四个外地人没跑,居然疾步迎了上来,每人手里握一根白蜡杆,领头的俩人神情野性无畏,眸子闪闪发光。
冷军、骆子建冲在前边,白蜡杆在手中劈出了两道弧光。张杰和黑皮也进入了状态,吼叫着跟随冷军、骆子建扎进了人堆。
对手一副玩命的架势,让十几个青年错愕了。碴群架就是这样,狠的就那么几个,大部分人就是跟着造个气势,一旦真遇见亡命的对手,这些人跑得比谁都快。乌合之众也就这个意思。随着领头的几个青年被冷军、骆子建砸翻,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一群人,转瞬间散得无影无踪。冷军捏着白蜡杆,看着地上被他们打翻的几个人,有些哭笑不得。
“妈的!刚才不是挺屌的吗!?起来啊!”张杰来劲了,对地上的几个人一通猛踢。
“行了,”冷军把棍子一抛,“走了。”
冷军四人没能走出多远,警察来得很快,一辆警车撵上了他们,戴红箍的老人报的警。
派出所里几个人铁嘴钢牙,怎么审讯都说是来北京旅游的,包叫人偷了,身份证都在包里。
四人被上了铐子,丢进审查站。一间几十平米的房间里,蹲满了三教九流的人,空气浑浊闷湿,一个大马桶在墙角散发着恶臭。张杰摸摸裤裆,钱还在。四人挤在墙角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房间人被拉到涿州挖沟,武警拿着枪在周围来回走动。
“操,早知道不来北京了!”张杰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中午才会有饭吃。
“该死吊朝上,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黑皮有一搭没一搭地挖土。
“不许说话!”一名武警握着枪走过来,口音听着耳熟。
张杰翻着白眼抬起头来,用本市话问:“老乡?”
武警愣一下,他到首都当兵几年了,第一次遇见家乡人。
“你!还你们仨,跟我来这边挖!”武警带着冷军几个转进一片树林。
“你们怎么在这?”武警用方言问。
“没带身份证,被公安抓来的。”
“你们离家多久了?”
“两三个月。”
“市里还好吧?我几年没回去了……”武警发一圈烟,自己也点一根。
“还那样,旧房子拆了很多。”
武警沉默地抽完一根烟,“你们走吧。”
“……我们就这样走了,你没事吧?”冷军问。
“没事。”被送进审查站的大多是没有身份证、暂住证的盲流,关一段时间也就遣送回去了,冷军这一拨人还没登记,放了他们是举手之劳。
“谢了,什么时候回去了我请你喝酒。”冷军给武警留下联系方式,四人转身消失在茂密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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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归来(1)
从火车上下来,月明星稀,四人深吸一口气故乡的一切都那么熟悉。火车站一帮小贼早看见冷军四人,黑皮还是他们老大,小贼们颠颠地凑上来发烟。
“找地方洗澡,我一身都要臭了。”张杰裤裆里夹着一叠钱,大腿内侧磨破了皮。几个小贼要跟着去,黑皮挥挥手让他们回去。
冷军几个走进澡堂,混混们从休息椅上弹身翻起,稍息立正,神情激动。二中后操场一役,早在道上传得沸沸扬扬,冷军几人一举击溃蔡老六、黄国明团伙,全身而退,就连人王萧南也被捅了一刀。混混们现在看冷军的眼神就像士兵看见元帅,崇拜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冷军四个从大池出来,几张特意空出来的休息椅换了雪白的毛巾,小混混们坐在远处窃窃私语。冷军冲其中一个招招手,小混混受宠若惊,哈着腰走过来,挨个喊哥。
“最近市里边怎么样?”冷军递根烟过去。
“你们走后局传讯了很多人,我也被叫去问过了,这帮傻鸟,我能告诉他们真话?。”能抽到冷军发的烟,小混混兴奋得满脸通红,回头出去一吹,基本没什么人敢动他。
“捞干的说。”冷军想知道参与二中后操场械斗的人怎么样了。
“蔡老六李元霸还在号子里蹲着,黄国明保外就医。萧南一直没有消息。”小混混挺机灵,明白了冷军想知道什么。
“其他人呐?”
“建国哥、十三刀还在号子里,其他人都跑了……对了,草包出来了。”
小混混说的草包原来在本市也是个风云人物,算时间和谭斌、赵德民一批,只是还没当上老大就被判了十年,入狱那年才十八岁。十八岁的草包并不像他的名字那般草包,其人骁勇剽悍,尤其喜欢和成名的老混混动手。他被判十年就是因为伙同大小矮俩兄弟杀了江湖大哥梅老虎。
江湖上的恩怨有时候很难说清,草包为什么要杀梅老虎众说纷纭,最靠谱的说法是因为梅老虎打了草包。草包喊上大小矮两兄弟,腰掖杀猪刀,蹲守在舞厅门口。梅老虎在舞厅里搂着女人慢三快四。灯光星星点点、缠绕不休,没有人发觉梅老虎眉心一道黑气凝聚不散,这是江湖大哥梅老虎此生最后一次搂着女人跳舞。舞厅外三双眼睛野性无畏,烟头丢了满地。
“操,你吃神仙屎了啊,怎么一直放屁。”大矮捏着鼻子骂草包。
“可能吃坏东西了。”草包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响,便意一阵接着一阵。
“赶紧去拉,快点回来。”小矮看边上有座公厕。
“那你们等我回来再动手。”草包捂着肚子冲进厕所,从背后看,有点瘸。
草包一直都很讲义气,砍人只会比兄弟冲得更前,他的左腿就是在一次械斗中被土铳打伤,耽误了治疗,落下轻微的残疾。如果换个人,大小矮会以为他没量,找借口逃避。很多事情也许都有定数,草包勤奋制造肥料的同时,梅老虎从舞厅出来,大小矮一瞅他身边没人,冲上去排胸连捅八刀,梅老虎当场毙命。等草包拎着裤子从厕所出来,只看见舞厅门口一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大小矮逃之夭夭。
梅老虎家人报案,草包、大小矮兄弟很快被捕。判决书下来,大小矮死刑,草包十年。黄沙塘下两声清脆的枪响,高墙内囚禁了草包十年的青春年华。草包出狱的时候很凄凉,一身劳动布衣服洗得泛白,风卷起落叶,孑然一身的草包瘸着腿往城里走。世界已不是十年前的世界,和草包同一批出来玩的混混,在83年严打中被风卷残云。以往的兄弟死的死、抓的抓,漏网的混混洗心革面、结婚生子。打打杀杀的日子已成年少轻狂的记忆,就像压在玻璃板下泛黄的照片,没有人在意到草包在高墙外踽踽独行。
《无间道》里傻强说:“什么是坐牢?坐牢就是你老爸死了你都不能出去拜啊!”
草包是他年迈的父母老年得子的结果,独生子入狱后,老俩口在几年内相继辞世,草包没能见上他们最后一面。坟头上青烟袅袅、纸钱飘飘,草包磕头磕出了血。
从坟上回来,草包去了大小矮的家,拎了两个牛皮纸白糖包。龙眼要五块,蜜枣是两块,白糖一块,草包的钱只够买两个白糖包。结束大小矮性命的两粒子弹十块钱,大小矮父母花了十块钱,没有了儿子。这十年来他们早对一切麻木,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见喜怒哀乐,每日混吃等死晒太阳。草包跪在地上咚咚地磕头,遥远的伤痛慢慢苏醒,他们想起曾经有俩个儿子,儿子就是因为面前这个人死的,而且,他们还花了十块钱买子弹。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11 归来(2)
两包白糖砸在草包脸上,草包舔舔嘴唇,糖很甜,泪很咸。
“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我养你们!”
他们开始心痛草包磕破的头,也心痛洒了满地的白糖。
草包家的房子给房管局收了,草包把劳改释放证拍在局长桌上。
“你想干什么?”局长说。
“你收了我们家房子,现在我没地方住了。”草包把带来的被褥铺在局长办公室里。
“你这是干什么,你要相信政府!”
“我很相信政府,我们家房子没了,你这里要不让住,就把我送回牢里吧。”
社会主义的监狱不会收留闲杂人等,草包没能住回牢里,房管局把房子还给了他。要回了房子的草包没有工作,拥有劳改释放证的草包没有单位愿意接收,草包弄了辆板车拉蜂窝煤卖。
“那个拉煤的就是草包。”小混混们远远指着一身煤灰的草包说。
“就那个捅死梅老虎的草包?”
“操,老子要混成这样死了算球!”
回来后的第二天,冷军几个去看了余建国,欧阳丹青说余建国一人把事情扛了,在局里咬着说斗殴是自己组织的。
“妈的,你们是坐牢还是做官啊?”张杰看余建国、十三刀衣着光鲜,白胖了,和原来冷军进看守所一个样。后操场火并后,余建国、十三刀也进入本市顶尖混混行列,在看守所里也是老大级别人物。
“哈哈,兄弟说笑了,在里头成天见不着太阳,能不白嘛。”余建国已经不喊杰哥了。
“伤好利索了吧?”冷军问。
“好干净了,就留了道疤。”余建国、十三刀脱下衬衣,余建国一道刀疤在后背,十三刀的在前胸,针脚的位置点点暗红。
“有刀疤多牛×,谁看见不怵你。”张杰说。
余建国心想:“妈的,你怎么不去弄一条,刀疤多证明被人砍的多,牛×个卵!”
“丹青和我说了,你们再苦几天,我们在托人。”冷军递过去一条中华,给余建国、十三刀一人一千块钱。
“军哥,我们在里头不缺钱。”十三刀说的是实话,购物券他们从来不买,下面的人会孝敬。
“你们有钱是你们的,这是我给的。”冷军拍拍十三刀肩膀,让他们收起来。
蔡老六在探望室另一头和几个人围在张桌子前,目光直视过来。
“傻×!”张杰骂的声音很大,这是他在北京学会的一个词。
蔡老六刷地起身,碰倒了板凳。
“老实点!”管教在边上大喝一声。
“蔡老六在里头没和你们搞吧?”冷军问。
“没在一个号子里,搞不起来。再说了,现在就算要搞他也要掂量掂量。”余建国说。
“六哥,出来了我们再和他们搞场大的。”蔡老六身边的混混说。
蔡老六铁着脸不搭话,他很清楚以他和黄国明现在的实力,和冷军一伙硬碰硬显然不是对手。黄国明阴人可以,真要明刀明枪的干,就是个孬货。蔡老六又想起了萧南。
萧南那天是被杨阳背走的,杨阳背上挨的一刀伤势并不重。杨阳没有送萧南去医院,发生了这么大的械斗,送萧南去医院就等于送他进班房。一辆拖拉机把俩人拉到乡下卫生院,卫生院设备简陋,不敢给萧南做手术。
“萧南哥,要不还是去市里医院吧,在这里手术你也许会死的。”杨阳说
“真要死,谁也躲不过,让我再去坐牢,我情愿死。”萧南失血很多,脸色苍白。他想起了母亲沧桑憔悴的脸,想起了王露泪水涟涟的大眼睛。
手术后的萧南高烧不退,双唇燎起细密的水泡。医生说,病人很危险,要用进口药。杨阳说,只要能救人,什么药都用。医生说,很贵的。杨阳揣着杀猪刀进了趟城。
正月刚过,春寒料峭,南方的初春阴冷潮湿,杨阳裹紧军袄靠在墙根阴影里。这是条行人稀少的老街,两边光秃秃的树干和堆放的杂物将街收得很窄。杨阳从下午守到天黑,一直犹豫着没有动手,这是他的第一次抢劫。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自路灯下走来,手里拎个包。杨阳撸一把清鼻涕在墙蹭蹭,活动下站得发麻的双腿。
黑暗里窜出一条黑影,中年人还没喊出声,被一只手从后面捂了回去,冰冷的刀锋贴在脖上。
“别害怕,我只要钱。”
“我……我,只有这些。”中年人哆嗦着从内衣里掏出个塑料袋。
杨阳接过打开,里面硬币纸币塞成一团,全是贰圆以下面额,不会超过十块钱。

11 归来(3)
“操你妈!真当我不敢给你放血!”杨阳手一紧,刀锋割破皮肤。
“真的!我就这么多。”中年人声音颤抖。
“打开?”杨阳瞟眼中年人手里的人造革包。中年人抖着手拉开包,里边两包卫生纸,一盒大前门,一本工作笔记,几张报纸。
“妈的!你比我还穷!”杨阳把大前门塞进兜里,紧紧军袄,转身往前走。中年人呆立在原地,一时挪不开步,眼看着杨阳想起什么,转身往回走。中年人一闭眼,心想:“杀人灭口!”
“火柴给我。”杨阳嘴里叼着根没有点着的大前门。
杨阳坐在一个露天小摊上吃了碗面条,花了三毛钱,还剩八块五毛四。蛾子在灯泡上来回扑腾,杨阳抽着大前门思绪缥缈。第一次见萧南是在城外大坝上,迎风站立的萧南目光散淡,眼前的百来人在他眼里形如草芥,心思似乎飘忽在另一个世界。从那刻起,杨阳就开始崇拜萧南,他要做个像萧南一样的男人。今晚他必须弄到足够的钱,这些钱可以换萧南的一条命。
杨阳走进一栋单元楼,五楼有套房间是个赌博窝点。房东是混混,在他那赌博管茶管饭管热毛巾,散局后赢钱的留下百分之五作抽头,这地方蔡老六带杨阳来过。杨阳敲门,里边瞬间安静。
“谁啊?”是房东的老婆在问。
“我,杨阳,跟蔡老六的。”里面回复喧嚣,几人骂骂咧咧,杨阳抽出杀猪刀。
门打开,灯光下两桌人,一桌麻将,一桌纸牌,边上围着五六人飞苍蝇。这些人有的杨阳认识,有的不认识,都一身匪气。杨阳进门也不言语,杀猪刀一把插在桌子中间,动手收桌上的钱。军刺挟着风奔向杨阳大腿,杨阳反腕带起桌上的杀猪刀往下一撩,当一声军刺脱手,钉在墙上嗡嗡抖动。
“今天这钱我是替萧南借的!谁拦我杀谁。”杨阳一身杀气。
杨阳手快有量,认识他的混混都知道,再听说是替萧南借钱,众赌徒石化。杨阳带着几千块钱连夜返回乡卫生院,萧南得以活命。
保外就医的黄国明去找过草包。十三刀一钢管把他钉在地上,看着吓人,却没捅到要害。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黄国明裹着纱布到处走动。黄国明领着一伙人站到草包面前的时候,草包正在搬一车蜂窝煤,一块木板上叠两摞,浑身煤黑的草包一瘸一瘸,搬得飞快。
“你就是草包?”黄国明耷拉着眼皮看人。
草包翻眼一瞟,没搭理黄国明继续搬煤,边上的混混看草包一身土气,梗着脖子就要上,被黄国明一眼瞪了回去。几个人蹲在边上看着草包把煤搬完,草包拉着空板车要走,几个人拦在前边。
“你这样搬煤能赚几个钱?过来跟我,亏不了你。”黄国明成心显摆,掏出盒中华递了过去。草包没接,跨腿坐在板车头上,摸出盒大前门悠悠地点一根。
“你要当我大哥?”草包满脸煤黑,一张嘴满口白牙。
“操你妈!国明哥当你大哥是看的起你。”小混混在边上乍呼。
“卵毛长齐没有?”草包大黄国明七八岁,看黄国明几个就还是小崽子。
小混混一巴掌抽过去,还没挨到草包的脸,被草包一把抓住手臂,一下反拧在板车上,吃了满嘴煤灰。草包往后一扯一摔,小混混在地上滚出几圈。
“老子挑人脚筋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尿和泥,几个生蛋子就要当我老大。”草包拖着板车走了,从背后看,还是有点瘸。
草包脱剩个短裤头,拎个铁皮桶,走到巷口井里吊上一桶水,哗一声从头淋下,一身腱子肉上下窜动,还是三月天气,片刻身上蒸腾起白气。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的草包是去给大小矮上坟,他早就想去,只是刚出狱的时候不知道大小矮埋哪。
大小矮一左一右躺在两个坟包里,坟上荒草杂树,墓碑上刻着大小矮俩兄弟的大名。草包抚摩着斑驳龟裂的碑石,一屁股坐在地上,山里回荡起草包的号啕大哭。
“兄弟,我来看你们了!你说你们怎么那么傻吊,我拉泡屎的功夫,你们把人杀了。我喊你们跟去帮忙,是我要杀人,不是你们。现在好了,你们躺里头清净了吧,把我给撇下了。活着的时候你们总说:‘没事你就跟我扯淡吧,哪天把我扯死了。’现在我还在和你们扯淡,你们牛×就爬出来给我一拳……我们住的那条街还是那么破,小时候常去玩的祠堂已经塌了,草一寸寸地长。街坊说我们住的那片要拆迁了,我不想搬,搬了你们找不到我,找不着回家……还记得李小芳吧,以前我们经常偷看她洗澡的,你们说她奶子那么小,以后嫁不出去。人家现在嫁了个有钱人,家里彩电冰箱缝纫机,出出进进都坐铃木,你们有什么脾气。信江河现在没以前干净了,要是现在你们还活着,我一定再把你们踹下去,你们还会扑腾着水说,操你妈吧?我早说过,学学游泳没坏处,至少我不用把你们踹下去再跳下去救起来。原来经常被我们打的二癞子,现在发了,盖了四层的洋楼,每天一辆皇冠开进开出的,刨一个光头,油光锃亮的,你们看见的话肯定想上去拍一巴掌。傻人有傻福,你们服气吧?你们娘老子,现在也是我的娘老子了,我家的那俩个老的,已经过去了,在下边要是撞上,替我照看着点,就说我对不起他们。下辈子我到他们家做牛做马,做鸡做鸭。你俩放心,咱爸咱妈不会受半点委屈,我吃肉就不会让他们喝汤,我帮你们替他俩送终……你俩瞧瞧,坟上长这么多草,我替你们都拔了,不然明年坟就平了。放心吧,花我给你们留着,你们还没娶媳妇,要找也得找个漂亮的,咱不凑活。不要怕花钱,一会烧两麻袋给你俩,不过也要省着点花……”

11 归来(4)
草包在坟上絮絮叨叨,边说边拔着坟上的野草杂树,鼻涕眼泪流了满脸,一双手都是血。
草包拖了几个月板车后开了爿店,做蜂窝煤卖,他用的煤好,烧出来的火苗蓝幽幽的。店里生意不错,大小矮父母也在张罗着给草包找房媳妇,草包觉得日子有了盼头。直到一群刚出来混的生瓜蛋子上门闹事,草包野性复苏,凶悍剽勇的混混本色暴露无遗。狼始终是食肉动物,就算暂时吃草,骨子里却还是有着对血的渴望。
那天和平日没什么两样,草包和好煤,开动机器压煤。五六辆板车装满走后,草包坐在门口抽烟、看马路上的女人。草包想娶媳妇了,他长这么大还没和女人办过事。就在年根吧,再攒两钱,把房子收拾下,讨个老婆,不用太漂亮,胸大屁股肥就行,再生个儿子,这辈子就这么过了。草包正浮想联翩,一伙小青年吊着膀子晃进店里,是一群城乡接合部刚进城混的小流氓。
“兄弟们没饭吃了,你摆一桌吧。”这些十七八岁的生蛋子,目空一切,好几个胳膊直溜溜地不能打弯,袖管里藏着铁器,他们不认识草包。草包盯着他们想了一会:“行!不过你们吃完放串鞭炮。”十年前的老江湖有这样的规矩,如果是收了人家钱礼,放串鞭炮当是回礼。几个愣头青不知道放串鞭炮什么意思,以为这煤店老板脑子有点问题,先胡乱答应下来。一帮人领着草包进了家大馆子,那时候已经有包厢,小流氓们也不客气,拣了个最大的包厢坐下,鸡鸭鱼肉点了满桌。草包闷头吃喝,额头沁出汗珠,这样的大块朵颐,已经是十几年前的记忆。
“鞭炮买了吗?”一帮小流氓剔牙抽烟,吃的差不多了,草包问得很认真。
“买你妈的鞭炮!你家里死人了就帮你买。”一帮人哄笑,可很快他们就后悔没买。
“哦,那各位大哥坐会,我再去买几条烟,一会一人带条走。”没人看见草包眼里凶光闪过。
草包再次出现在包厢门口的时候,双刀在手,门砰一声关上。两把剁骨刀砍劈剁拉,包厢里断指乱飞,一帮小流氓鬼哭狼嚎。饭馆老板报案,草包进了看守所。黄国明后来很后悔没有看出草包的实力,如果他托点人,可以把草包从看守所里捞出来,可他没有看得那么长远。
捞草包的是冷军,冷军和草包没什么交往。听机械厂一帮人聊起草包的事,冷军觉得草包不该是这样的结果,他伸手拉了草包一把。这世上的事很难说,有时候你看着是在帮别人,不经意撒下的种子在别处却开出了花。冷军找到指头残缺的几个小流氓,一人丢了一千块钱,撂下一句话:“这事就这么算了。”
草包是和余建国、十三刀同一天出狱的。余建国扛了所有的事情,判了一年劳教,扣去在看守所的大半年,剩下的刑期也就几个月。领导做个顺水人情,没送余建国去农场,直接给放了,就是隔三差五要回看守所点个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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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徘徊(1)
秋天的天空辽阔高远,草包、余建国、十三刀走出高墙的感觉,就像鱼入大海,兽归深山。张杰、骆子建迎上去,余建国一把抓住他们的手,有点激动。
“军哥呐?”余建国问,张杰转头朝马路对面呶呶嘴。
冷军站在一辆租来的小面边上,披件将校呢大衣,露出的衬衣雪白耀眼,头发剃得很短,是光头刚长成的那种自然型。风卷起衣角,冷军英姿勃勃。
几人坐上小面,草包站在车边有点犹疑,他出来混的时候冷军几个还小,草包不明白冷军为什么要帮他。
“上车吧。”冷军走过去递根烟。
“为什么帮我?”
“你是条汉子,好人总该有好报。”
“我不一定会报答你。”
“你想多了。”冷军拍拍草包的肩,把他推上车:“先去吃饭,回头你想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号子里出来洗澡、理发、换新衣服、吃饭,都是标准程序。草包换上白衬衣、三节头皮鞋,夹克,文身在衣领处若隐若现,目光直视过来,充满侵略。张杰瞟一眼和刚才反差巨大的草包,依稀看出草包当年快意江湖的风采。换衣服的时候草包抽了三根烟,他想清楚了,换上这身衣服,也就告别了卖蜂窝煤的自己,他将再次踏入江湖。
酒桌上余建国提起件事,或者说是对自己黑社会生涯的规划。
“军哥,我在号子里认识个煤矿老板,很有钱,在里头被人修理得够呛,我罩了他。他说要和咱们一起开矿,不要咱们出钱,赚到多少五五分帐。”八十年代末,百姓经济意识开始苏醒,小煤矿遍地开花,煤老板之间经常因为争夺矿脉大打出手。看守所里的煤老板就是看中余建国手毒心黑,想和他联手。
“有这么好的事?”张杰原来一直小打小闹,偷包割袋,现在身份不同了,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和小贼一起干。眼看着多少鼻涕虫,个个发了大财,张杰百爪挠心。
冷军抿口酒没有搭话,他出来混从没想过以此发财,也没想过以后会怎么样。郊县煤矿的事是趟浑水,已经打死打伤数人,他不想为了钱让兄弟们去流血。
“军哥,你说出来混是为个啥,别人我不知道,我余建国就是希望以后风风光光!这事我想清楚了,十三刀跟我去干。”
“我懒散惯了,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你们下去了自己小心点。”冷军说。张杰看冷军一眼,欲言又止。
那天以后,草包把煤店转了,和冷军几人走到了一起。冷军让草包买了几台电子游戏机放在机械厂台球厅,冷军说:“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要供养大小矮父母。”电子游戏当时还是个新鲜玩意,三毛钱一个币,玩得好的能打通关,一个小时不下机,手潮的上去也就几分钟。几人每天聚集在机械厂台球厅,打球、玩电子游戏,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偶尔有做生意的找上门来,求冷军帮忙要点死债。冷军帮人要债很斯文,带上欠条约上双方吃饭,只要是冷军约的,没有人敢不来。饭桌上冷军也不提要债的事,吃饱喝好了,一张欠条放在对方面前,对方心里雪亮。现在要债的市场行情是欠条金额的百分三十,当时的冷军没这么黑,象征性收几百块钱,放一串鞭炮了事。放鞭炮是向草包学的,冷军觉得这样挺有意思,很有人情味的仪式。欠下冷军人情的生意人很多,这也是冷军后来总能绝处逢生的原因之一。
从来就没有平静的江湖,在冷军几个开始觉得生活平静的时候,刀伤痊愈的萧南悄悄潜回了本市,和他形影不离的有杨阳。萧南问过杨阳:“你跟着我只会是危险,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杨阳说:“从你单刀赴会那天起,我就决定跟你。”萧南说:“你不后悔?”杨阳说:“不后悔!”萧南一把搂住杨阳:“好!以后我们就是生死不离的兄弟!”杨阳眼里泪光闪动。
萧南去找了已经放出来的蔡老六,身后站着杨阳。蔡老六半年没见到杨阳,感觉这小子又高了,脸上菱角分明,一双眼冰冷彻骨。蔡老六心说“妈的,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杨阳跟我了,和你说一声。”再一次经历过生死的萧南,给人的感觉愈发冷漠。
“嗨!和我还这么客气,跟咱兄弟俩哪一个不是跟。”
“冷军最近在干什么?”

12 徘徊(2)
“妈的,那次事情以后,现在市里成他的天下了。”蔡老六想起这个牙根就痒。
“给我弄支枪。”
“……这个……”蔡老六一时不敢答应,萧南和杨阳他都了解,这俩人要手里有枪,绝对会背上人命。到时候一出事,查出枪是他提供的,他肯定得进去。
“你信不过我?”萧南目光逼视过来,蔡老六脊椎骨一股冷气往上冲。
“哪能呢,我先找个地方你们住下来,不要露脸,枪我来想办法。”蔡老六想冷军死。
窗外叶飘风急,上弦月映照人间,危险悄悄逼近。
“我需要钱。”从越狱那天起,萧南就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之路。这次去找冷军和骆子建,萧南就没打算再让他们活着。他需要弄笔钱准备逃亡,还有,要给母亲留一笔钱。想到母亲,萧南一阵感伤。
“几千块钱我找黄国明能凑出来,多了可能……”蔡老六想着把黄国明也拉下水,以后也多个人扛事。
“不用,你给指条路子就行。”
“有倒是有,就看你敢不敢做。”二中后操场群殴前蔡老六找过大茅山的鸡母眼。鸡母眼是当地一霸,拉拢乡干部入股在大茅山开了座黑金矿,运气好,挖进去三十多米就开始出金。蔡老六看着眼馋,找鸡母眼商量入股,鸡母眼说:“滚你妈的,老子现在就是在印钱,要你入个卵股!”蔡老六悻悻而回,心想我总会找到机会弄死你个比养的。
“捞干的说。”萧南有点不耐烦蔡老六卖关子。
“大茅山有座黑金矿,三个月广东人会下去收一次,每次都有十几万的交易量。这几天广东人差不多下去了。”
“就干这票!”
“可是……这金矿是鸡母眼开的,鸡母眼六兄弟,还养了不少人,都有枪。”
“鸡母眼算个卵,谁拦我干谁!黑暗里杨阳发出声音,透着冰冷的自信。蔡老六已经在盘算鸡母眼死后怎样把他的金矿转过来。
两天后蔡老六给萧南送去一把五连发猎枪,几盒子弹。
“就一支?”萧南来回拆卸猎枪,几次后已经非常熟练。
“本来还有把小口径,被余建国偷了,就上次开枪打中你手的那支。”想起余建国,蔡老六额上青筋鼓起。
“老六你放心,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杀了冷军骆子建,我就去把他干掉。”萧南说得轻描淡写,但谁都相信萧南会去干,会杀人的人,未必要大声说话。
“没枪的话,六哥你帮我弄几支雷管。”杨阳说。雷管就是炸药,和羽毛球拍的手柄处很像。
“这个好弄。”蔡老六说。那年月炸药管制得没有现在严,混混们经常从矿山、采石场弄出来炸鱼。
“……萧南,真要出事了,千万不能说是我提供的东西。”蔡老六吞吞吐吐。想象雷管爆炸后血肉横飞的场面,蔡老六心惊肉跳。
“老六,你还是不了解我是个怎么样的人。”萧南眯缝着眼蹲凳子上,又是一幅缥缈的神情。
“公安局永远抓不住我,我萧南只会站着死,不会趴着活。”
萧南、杨阳揣着雷管和五连发猎枪去了大茅山。二人穿成生意人的样子,寄住在村里,说是来山里收笋的。金矿离村子不远,矿洞口一排红砖搭建的简易房,石棉瓦盖顶,一溜倒插玻璃的围墙把洞口和房子围在里边。萧南在远处山顶观察过,总共十来间房,一间是办公室,三间打手住,其余的是车间和宿舍。打手大约二三十人,个个膀大腰圆,腰里有硬物突起。三条大狼狗白天被铁链锁住,晚上解开满院子转悠。鸡母眼开辆吉普车,中午来傍晚走,五兄弟跟随左右。办公室除了鸡母眼可以进,平时紧锁。矿洞很平静,萧南判断广东人还没到。附近的道路萧南领着杨阳已经走熟,事干成后,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大茅山。
守到第三天,院里的打手比平日紧张,睡觉不脱衣服,晚上分三班来回巡逻。萧南蹲在山上抽完一根烟,露水滴落手背,像情人的眼泪。明天,有人会来,带上一大笔钱。
第四天傍晚,两辆吉普车开进院里,鸡母六兄弟簇拥着俩个拎着密码箱的外地人走进办公室,几条栓着链子的大狼狗把地刨得泥土飞溅。萧南看一眼杨阳,俩人悄悄贴近围墙。一件棉衣搭上墙头,两条黑影敏捷地翻进院子,没有人发现。狼狗疯狂吼叫,铁链扯出一串声响。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12 徘徊(3)
“妈的,这狗是不是疯了!”鸡母眼提根木棒走出来,一棍敲在狗头上,狼狗趴在地上嗯嗯叫唤。没有一条狗会咬自己的主人,哪怕主人要将他剥皮吃肉。
一柄冰冷的枪管顶上鸡母眼后脑勺,鸡母眼定住了。
“不要乱动,我只图财,你不会有后悔的机会。”身后人的声音,和后脑勺上的枪管一样冰冷。
萧南顶着鸡母眼走进办公室,杨阳提把一尺多长的藏刀跟在后头。十几人同时举枪,萧南一顶枪管,鸡母眼吼一声:“不要乱动!”桌上两只密码箱大张,码着一叠叠的钱,箱子对面是一堆耀眼的金条。一屋子人呼吸沉重,手上的枪机头大张。萧南偏偏脑袋,杨阳上去啪啪两声合上密码箱,提着箱子走向门口。来前萧南叮嘱过:“我们只拿钱。”杨阳问:“为什么?”萧南说:“黄金太重,而且不易出手,只会带来麻烦。”萧南不贪,所以萧南干成了。
反带上的门突然被猛力撞开,几条大汉平端猎枪冲了进来。门砸在萧南背上,萧南一个趔趄,手指扣下扳机,鸡母眼往下一蹲,枪声响起,枪口对面一人应声翻倒,血溅了满墙。萧南没再开第二枪,他跟着杨阳唰一声扯开风衣,杨阳大吼一声:“操你妈!开枪啊!”萧南和杨阳的身上绑满雷管,足够把这座院子炸成平地。大家都明白眼前俩人已经亡命,他们是生意人,人一有钱就会怕死,他们并不想拼命,没有一人开枪。杨阳一把扯起鸡母眼,藏刀架脖,萧南平举猎枪,慢慢和杨阳退到吉普车边。萧南单手握枪,一手从鸡母眼兜里掏出钥匙,后退着坐上驾驶座。杨阳把两个密码箱丢上车座,将鸡母眼推到萧南枪口前,打开另一辆吉普车的前盖。杨阳不懂开车,自然不知道切断哪根管子比较有效,刚犹豫一下,几条狼狗从后边悄声扑上。萧南大吼一声:“不要回头!”这几条是退役的德国黑背,从背后攻击人都是直奔脖子大动脉位置,此时杨阳只要转头一看,刚好将脖子送进狗嘴。一声枪响,一个硕大的狗头爆裂在杨阳头脖子边上,脑浆溅了满脸。杨阳藏刀往后一送,刀锋插实,另一条狼狗胸口贯穿在藏刀上。第三条狼狗带着风从杨阳左边扑上,杨阳右手的藏刀卡在狼狗胸腔里,左手顺手一带,一把箍住狗脖子。众人眼看着一条百余斤重的军用狼狗,被满脸是血的杨阳单手活活勒死。杨阳一把丢开舌头勒出老长的死狗,抽出藏刀在发动机位置一通胡砍,溅出了火星,杨阳是那种天生见血亢奋的亡命徒。
萧南喊一声上车,杨阳翻身跳上后座,血淋淋的藏刀又横架上鸡母眼的脖子。吉普车在众人的枪口下呼啸而去,留下三具狗尸和瞠目结舌的一帮人。车到国道边上,萧南一掌切在鸡母眼后脖,鸡母眼昏迷。杨阳在路边水沟里洗净狗血,扒下鸡母眼外套穿上,俩人拦辆大客车连夜返回本市。
两箱钱总共二十万,杨阳激动得说话带着颤音,那年月万元户都很牛×,别说这样一笔巨款。
“萧南哥,这么多钱,我们一辈子也花不完!”
萧南看着杨阳,杨阳才十七岁,这样的年龄应该坐在教室里上课,可却跟着他四处亡命。
“杨阳,这箱钱你拿走,找个地方藏好,最近都不要花,等你再大一些你会用的着。”
杨阳望一眼萧南,他觉得萧南话里有话。
“不是哥哥不带着你,跟着我太危险,你还这么年轻,很多事情还等着你去做。”
“萧南哥,我不会拖累你的,钱我不要,不要赶我走……”杨阳眼泪都快下来了。
萧南仰天长叹,他不知道该如何让杨阳改变心意。很多事情,也许真是命中注定,杨阳从见到他那天起,命运就和绑在了一起。明天,他就要去杀冷军骆子建,杀这俩人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冷军的凶悍无畏,骆子建的冷静敏捷,是他从未遇见过的强劲对手。杨阳还是个孩子,不管明天的事能不能做成,杨阳一辈子都只能随他逃亡。
“好吧,这些钱我们一人一箱,身上放两万,其余的找地方藏好,不要去存银行。
“我还是不要了,这么多钱给我家里人,还不把他们吓死!”
“我们到游泳馆租个箱子,把钱放那,你把钥匙给家人保管,以后再告诉他们钱的事。”

12 徘徊(4)
游泳馆出来后俩人暂时分手,约好第二天中午在游泳馆门口碰头。萧南没有直接回家,下角街认识他的人太多。
萧南坐在山上俯望生他养他的老街,被岁月熏黑的木楼,高大柚子树下的黑瓦,油毛毡、锈铁皮上高高矮矮的电视天线,熙熙攘攘的人流。老街杂乱破烂,却带来温暖,那是故乡。下角街这些年变了很多,老房子在逐渐拆除,没有粉刷外墙的三层砖房一栋栋立起来,挤在老街里突兀刺眼。鸽群盘旋在城市上空,鸽哨呜呜地响,翅膀在空气中振动,人生像是一场幻觉。河流淌过城市,带走故事,岁月无声,残阳似血。
醒来的时候已是子夜,露湿衣襟,秋虫啾啾。
萧南站在屋后抽了根烟,二楼是母亲的房间,已经熄灯,间歇传来轻轻的咳嗽声。一楼一间厨房,一间卧室,卧室原来是他住,正亮着灯。萧南轻轻带起窗帘一角,他想看看是谁住在里头。是王露,萧南越狱后,王露向单位打了报告,从省城调到本市工作。王露长时间看着一件衣服,手指轻轻抚过,泪水滑落。衣服是萧南的军官制服,各种军功章别在前襟位置。萧南鼻子一阵发酸,咽喉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王露。”萧南声音沙哑。
王露抬头四处望望,又摇摇头,她太想萧南了,多少次感觉是萧南在喊她,都是幻觉。萧南用手指扣响窗户,又喊了一声。王露唰地拉开窗帘,萧南站在黑暗里,落拓憔悴,灯光漏在英俊的脸上,有泪光闪动。
萧南狼吞虎咽地在吃一碗面条,面上卧了两个荷包蛋,他已经很久没有专心地吃东西,吃得太急,呛得一阵咳嗽。王露拍着他的背,小声说:“吃慢点。”
“我妈怎么样?”萧南放下碗问。
“身体不怎么好,我让她别再烧开水卖了,她不肯。”
萧南沉默地点根烟,这世上让他最觉得愧疚的人,就是母亲。从小母亲就教育他要做个好人,他也一直听母亲的话,可现在……萧南摇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萧南,你去自首吧,我已经把工作转过来了,我就住在这里,等你出来。”
“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都是我害了你!”王露抱着萧南呜呜地哭。
“不关你的事,倒是你,省城好好的工作不干,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萧南抚着王露光滑如丝缎的长发。
“我要做你老婆!给你生个儿子!照顾咱妈……”
“我是个没有将来的人,听我的话,找个好人家嫁了,替我照顾好我妈就行。”萧南扳起王露肩膀,目光炯炯。
“我不管!我等你!”王露哭声变大,萧南把她的脸埋在自己胸口,他不想吵醒母亲。
“这钥匙你保留好,是游泳馆储藏柜的钥匙,上边有号码,里面有你们需要的东西。答应我,哪天我要出事了,你再去取出来,照顾好我妈。”
“你不会出事的,我也不让你出事!”
“我要走了。”
“萧南!我要替你生个儿子。”王露在灯光下一件件脱着衣服,圣洁得像尊玉石雕刻的女神。
两具赤裸的身体缠绕粘连,黑暗里响起轻轻的呻吟,老母亲在门外一声叹息。
天快亮的时候萧南走了,王露带着泪光的微笑在梦里若隐若现,萧南回望一眼,消失在窗外。萧南没有去游泳馆,早上九点起,他就在机械厂台球厅附近等待,衣领遮面,帽檐压得很低。台球厅大门对着一座菜场,萧南靠在菜场一个角落,鹰隼般的目光穿过彩条布的裂缝,落在台球厅门口,机头大张的五连发在风衣里硬硬地硌着。天气很好,阳光灿烂,风柔柔地吹。


13 交锋(1)
此时冷军、骆子建、张杰刚从住的地方出来,原来那个独院住得太久,已经换了个地方,离机械厂不远。
“军哥,听说余建国那货现在混得不错,下去干了几仗,占了几座煤矿。”张杰心里很不舒服。
“要那么多钱干嘛?咱又不缺,能天天过这样的日子,我觉得挺好。”骆子建对最近安逸的生活状态很满意。
“妈的,钱多还会咬你手啊!”
“操,你妈的就是个财迷!”冷军一脚踩在张杰屁股上,张杰转身来扑,被冷军一个背胯摔了出去,躺地上哎呦呦喊痛。
“行了,周平说现在沿海流行一种麻将游戏机,付钱上分,来钱很快。我和他说了,下星期领咱们去看看机器,行的话咱就干这个。”冷军伸手把张杰拉起来。
三人晃进台球厅的时候十点多钟,还是上班时间,大部分混混不睡到中午不会起床。台球厅人很少,烧饼撅着屁股趴一张案子上练球,草包每天来得很早,几台电子游戏机要照料。
“吃了没?”烧饼看见冷军几个进来,丢了杆子凑过来。
“妈的,你这班上得舒服,大早上就来这混。”张杰骂一句。
烧饼爸是机械厂车间主任,帮儿子弄了个指标,烧饼每天去报个到,也不干活,成天混日子。
“什么叫社会主义?有大锅饭吃才是社会主义!”烧饼哈哈大笑。
“这几天生意怎么样?”冷军问草包。
“还行,比卖蜂窝煤好到姥姥家去了。”草包打开一台“雷电”帮冷军调了三架飞机。冷军不爱玩打架的,对飞行器游戏很感兴趣。开始草包帮他调一百架他也通不了关,自发现过关的时候两架飞机重叠,有一个位置是子弹死角后,三架飞机就能通关。
冷军和骆子建双打“雷电”,张杰拽着烧饼挂彩打球,每局五块。两架飞机重叠后迸射出火花,大型战车子弹漫天飞舞,俩人算准时间放个保险,BOSS灰飞烟灭。几人玩得心无旁骛,萧南悄然逼近。
萧南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插在左侧衣摆里,一头捕食的猎豹般闯进视野。草包不认识萧南,可萧南太英俊,草包抬头多看了几眼。草包突然想起什么,这名英俊青年眼里有他熟悉的杀气。萧南盯着冷军,步伐急遽起来,衣摆飘动,一支枪管刺痛了草包的眼。萧南脚步急促,飞跃上球桌,猎枪赫然拔出。草包一声惊呼,冷军骆子建背对萧南枪口,已来不及躲避。枪声响起,冷军骆子建被草包一把撞开,草包被打翻个跟斗。地上俩人回望一眼,萧南立在球桌上长发飘飘、衣摆飞扬。枪口移转,又是砰砰两枪,冷军骆子建一个翻滚,藏身在球桌下,游戏机被打得火花四溅。张杰一把没拽住烧饼,烧饼冲上去挥着球杆就往萧南腿上砸,萧南垂手一枪,烧饼肩膀中弹,翻身倒地。冷军眼见着草包、烧饼鲜血飞溅,脑袋嗡地一响,大吼一声从球桌下奔着萧南扑过去,萧南抬手,张杰眼一闭,心想冷军完了。枪声响起,冷军一愣,身上没有弹眼。是骆子建军刺出手,砸偏了枪管,子弹打在球桌上,大理石飞溅起白灰。冷军红了眼,再一次挥刀扑上,萧南连扣扳机,已没有子弹,冷军的刀锋闪着寒光已到面前。萧南一甩手,猎枪砸在刀面上,冷军左手一把箍住萧南,俩人从球桌上翻下,冷军抽刀要捅,被一个侧肘撞在脸上,眼冒金星。萧南翻起,在宽大的台球厅里飞奔,手里啪啪地往枪膛里压子弹。冷军挥刀在后急追,眼看着萧南压满子弹,骆子建张杰在后狂喊:“快跑!”追到台球厅铁栅栏边上,萧南子弹压满,一个急转,枪口寻找冷军。冷军借着惯性,翻身从带着尖钩的铁栅栏上翻了出去。栅栏外围着彩条塑料布,萧南想再开枪已没了目标,掉转枪口也不见了骆子建、张杰。
杨阳在游泳馆没等到萧南,萧南会独自去找冷军几人的念头闪过,杨阳惊出一身冷汗。一辆二八男式自行车撑在路边,没有上锁,中年人蹲在摊子前挑东西,杨阳骑上就跑,中年人追了几十米没追上,在后边骂娘。萧南冲出台球厅门口,正撞见杨阳,自行车一捏闸,发出尖利的声音。
“有没有看见冷军!?”
“没看见!”
“往郊外骑!”萧南收枪,跳上自行车后座。他必须马上离开,公安很快会到。

13 交锋(2)
郊外荒僻土路,离市区已十公里。
“就这下,你回吧。”萧南跳下车,掸掸衣服,准备拐上省道拦车。公共场所连开五枪,萧南清楚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没能一击得手,他只能去外地躲一段时间。
“萧南哥!”杨阳一声喊。萧南身形顿下,转身走回杨阳面前。
“萧南哥,你看不起我。”没等萧南回答,杨阳抽刀,雪亮的藏刀在阳光下划出道耀眼的弧线,刀尖反插。眼见锋利的刀刃就要没入杨阳身体,萧南出手。藏刀被枪托挑飞,咚一声落入池塘,青蛙惊得跃下荷叶,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台球厅逃出来后,冷军三人在河滩停下,气喘吁吁。
“操他妈!都开始玩枪了!”张杰破口大骂。
“今天是运气好,下回就未必了,我们得弄枪,我不会放过萧南!”冷军一屁股坐地上,眼里杀气腾腾。
“早该搞枪了。”骆子建脑子里不断重现着刚才的场景:萧南分腿立在球桌上,连扣扳机,衣袂飘飘,从容镇定。骆子建争雄之心顿起。
“走,回去!”冷军想起草包、烧饼一身是血,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
冷军三个混在围观人群里,竖起衣领。大批公安出入机械厂台球厅,救护车扯着尖利的笛声驶向医院,里面躺着中弹的草包和烧饼。付国强脸色铁青地看着取证现场,五粒黄澄澄的弹壳放在手边。赵德民枪杀谭斌案,犯罪嫌疑人一直没有落网,每次人大会,局长在会上受了气,回来逮住刑警队就是一通臭骂。现在又冒出个枪击事件,还开了五枪,伤者生死未卜,如果再破不了案,他这个刑警队长的位置再坐不住。付国强眉峰紧锁,目光扫过人群,依稀看见几道熟悉的身影。付国强穿过人群,冷军三人已离去。
草包、烧饼的枪伤不足以致命,草包被打在手臂中部,烧饼打在肱二头肌位置。输血、取弹头、缝针、包扎。付国强在病房里等他们。
“枪战是不是很刺激?觉得自己现在特像英雄吧?”付国强揶揄地说。
“报告政府,要双方交火才是枪战,而我们是受害人。”草包举着好手说。
“少他妈和我贫!说!是谁开的枪!”
“报告政府,我俩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打我俩!”草包确实不认识萧南,不过也猜得###不离十了。
那天付国强是摔着门走的,从草包、烧饼嘴里没问出任何事情。后来通过走访台球厅附近群众,了解到开枪的那名青年特别英俊,是被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孩,用自行车载走的。萧南渐渐浮出水面,那个半大小孩身份不明。付国强判断萧南是去找冷军几人寻仇,枪击案后,冷军、骆子建、张杰人间蒸发。
了解到草包、烧饼没事,冷军心中石头落地,凑了些钱让机械厂一帮人带给草包烧饼。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再见过冷军三人露面。公安局在找他们,萧南也许也在找他们,冷军三个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去了哪。
大山深处,一座废弃小煤矿里,住着三名青年。矿洞的一面墙上,布满坑坑洼洼的弹眼。冷军、骆子建、张杰手持一把五四式手枪,三点一线,枪声响起,后坐力使三人上身微微往后一错,子弹在几十米外的墙上溅出火花。
“今天打了几十发了,明天再打。”冷军吹吹枪口的硝烟。
“真他妈的爽,我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神,好像没有什么我不能干的!”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张杰自信心爆棚。
枪在骆子建手中麻利地转圈,飞快插入腰间。三个人里骆子建枪法最准,拔枪最快,对枪有着天生的敏感与协调。骆子建拿着枪的时候,冷军看他的眼神都感觉一阵寒意,那是操纵生死的目光。
从本市出来后,冷军三个悄悄找到余建国,地方是余建国提供的,没有旁人知道。冷军说要搞枪,几天后余建国给他们送来三把油纸包着的五四式手枪。闪着黑蓝的手枪沉甸甸地握在手里,带来和平也带来死亡。枪是新的,还带着枪油,没有人用过,不会被追查到。
“真行!建国现在混得不错啊!哪弄的?”拿着手枪来回摆弄的张杰两眼放光。
“不该问的别他妈瞎问!”冷军说。才分别半年多,冷军觉得余建国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引而不发的霸气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弄到三把没有枪号的五四式手枪和上千发子弹,这人已经很不一般。

13 交锋(3)
“建国,你没给过我们什么,我们也没见过你。”冷军看着余建国说。
“军哥说笑了,其实也没什么。”
“建国,你现在自己也是大哥,以后别这样喊我了,叫名字就行。”
余建国笑笑,岔开了话头:“这里很安全,基本没人会来,菜和米在地窖里,够你们吃几个月的,压水机也修好了,那水可以喝。你们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一个月后我再来。”
看着余建国敦实的背影消失在山坳里,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张杰不会知道这是他将来最强劲的对手,但从这时起,他不再轻视余建国。
余建国找的地方很好,原来拉煤修的路已经塌方,来这里要步行大半天。矿洞外的房子已经修过,窗户视野开阔,进山的几条路尽收眼底。矿洞入口很宽敞,练枪的时候声音传不出五十步。那段时间是冷军三人自郊外独院练刀后的第二次突破,这次张杰也跟着一起练。经历了被萧南的追杀,几人都明白了自己和萧南的差距。如果不能将自己置身在食物链的最顶端,就难以逃脱被吃的命运。他们当时想对了,却也错了。十几年后他们才真正明白,这食物链就是一种规则,既然是规则就有制定规则的人,这规则有人想他存在他才会存在,当不再需要的时候,那只巨大的手翻转过来,再凶悍的食肉动物都将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三人每日五点起床,跑步、俯卧撑、练枪,武术部分由骆子建示范后三人一起练。几个月下来,三人晒得乌黑,眼睛却愈发有神,三人猿臂蜂腰,浑身没有一丝赘肉。余建国二三十天会进山一次,带来食物和子弹,眼见着冷军几人的变化,余建国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开口。
余建国、十三刀带着十几人下到郊县大山里,如果这世上有法律管不到的地方,这片大山无疑是其中之一。大山里黑煤矿星星点点,附近的乡干部村干部参与其中,离这里最近的派出所在百来里的山路以外。每座煤矿都豢养打手,打手很少本地人,很多都是背有人命的在逃犯,个个无所顾忌,心狠手辣。这里就是个独立于法律之外的王国,是一片飞禽猛兽的非洲大草原,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煤矿间群殴械斗时有发生,双方死伤自理,不会有人报案。
拉余建国入伙的矿老板叫田正荣,外地人,原来一直单干,后来和村长合股开了几座矿。出煤后村长翻脸,富矿自己占了,贫矿分给了他。村长在当地是大家族,有权有势,田正荣上门讲理,一顿暴打后,手里稀里糊涂的被塞进把刀。田正荣被民兵五花大绑,一辆拖拉机送去了山外的派出所,才有了看守所里结识余建国的事情。
余建国下去后,问田正荣想怎么干,田正荣说:“你只要把我的矿抢回来,那座矿算你一半,枪、雷管、砍刀,要什么我去弄。”
余建国没有急着动手,安顿下来后观察了几天。村长除了霸占田正荣的那座矿,另外还有几处煤矿,每座矿都有二十多人守卫,如果正面冲突,凭余建国带下去的人,胜算不大。村长很少落单,不能单独下手,余建国注意到村长的儿子。村长五十多岁,老婆像母猪下崽一样给他连生五个,全是女儿,直到几年前才生了个带把的,村长视作掌上明珠,把儿子当祖宗一样供着。一个人如果经常做缺德事,那么最好不要有不能割舍的人,因为报应经常会落在他们身上,而不是自己。百姓不是经常这样说:“你就缺德吧!当心生儿子没屁眼。”
村长唯一的儿子有屁眼,但失踪了,余建国绑的。信送到村长家里,很简单,只有一行字——想要回你儿子,把这份合同签了。村长咬牙切齿,却还是签了合同,他昧了这么多良心,赚了这么多钱,都是为了儿子。他打算送儿子去国外读书,长大了让别人看的起,不要像他一样做个没文化的土财主。儿子是他的希望,他不会为了钱不要儿子。
田正荣不但拿回了富矿,连贫矿也没退,混混余建国,多了个老板身份。有了钱的余建国,实力迅速膨胀,豢养了几十个打手,床底下几大包枪械。人的欲望总是没有止境,余建国几个月内巧取豪夺了好几座煤矿,终于激怒了几名有实力的地头蛇。余建国收到口信:“给你三个月时间,卖掉煤矿离开,这样走你能带走钱,不走你就准备死在这。”余建国的力量还不足以和对方硬碰硬,刚巧冷军三个上门,余建国有了想法。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3 交锋(4)
“建国,这段时间亏了有你。”冷军搭着余建国膀子坐在院子里。
“军哥,这话生分了,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
“怎么还这么喊,以后就喊冷军。”
“你始终是我大哥。”
“难得你这么重情义。”冷军拍拍余建国肩膀:“这几天我们打算走了。”
“不多呆一阵?”
“我和子建是想再呆段时间,这货憋不住了。”冷军望一眼边上的张杰。
“这些钱你们拿着。”余建国抽出一沓钱放在冷军手边,看厚度有一万。
“你们等我几天,回去把事情处理下,我和你们一块走。”余建国接着说。
“怎么……?干的好好的?”
余建国叹口气,耷拉着头抽闷烟。
“建国,你既然一直喊我哥,有事情不说还喊个卵啊!”
余建国支支吾吾地把煤矿的事情说了一遍,冷军目光灼灼,来回摆弄手里的枪。
“军哥,我是想算了,这些人我们惹不起。”余建国看着冷军说。
“建国,你看过我们三什么时候怕过人?”
“不是这意思,我是不想你们为我去冒风险。”
“行了,你先回吧,多准备点子弹,明早来接我们。”冷军拍拍屁股站起来。
余建国走后,张杰一直不说话,把枪卸开反复擦。
“妈的,这世道真变了,余建国和张杰现在也会有心事了。”冷军靠在一株枣树下,树上有细碎的叶片和涩嘴的青枣。
“军哥!我什么时候不听你话!我是不想看见咱被人当枪使!”张杰一甩擦枪布,进了屋。
“杰子,我又不是傻×,我问你,建国这回是不是帮了咱?”冷军跟进屋双手插兜倚在门框上。张杰在床上翻个身,脸冲着墙。
“既然帮了咱,不管他余建国是不是成心要我们还,咱都该去。”冷军走到床边踢一脚张杰屁股:“他妈的!现在还长脾气了,起来喝酒。”
第二天余建国来接他们,带来了十几名矿工、三顶软轿,要把冷军三人抬出去。冷军说:“资本家和地主才要人抬,老子是苗红根正的无产阶级,老子走路。”三顶软轿放空回去。走出山路,抬轿的矿工爬上后面一辆东风车,一辆普桑把冷军几人拉到矿区。接风的酒席丰盛到夸张,王八、龙虾、穿山甲、麂子、娃娃鱼、野猪、熊掌……
“我操!这也太腐败了。”这些东西张杰大部分没吃过。
“不过,还缺道菜!”张杰大马金刀挑个位置坐下。
“还缺什么?我找人马上去弄!”田正荣在边上搓着手招呼。
“清蒸大熊猫,二两青蛙毛。”张杰斜着眼装大爷,田正荣听得满脑门汗。
“田老板,我这兄弟爱开玩笑,别搭理他。”冷军说。
“江湖豪杰都这样,都这样……”田正荣讪讪地给三人斟上茅台。
骆子建烟酒不沾,就着青菜扒了两碗米饭,坐到门口眺望烟笼雾锁的群山,一支唢呐在山里悲切地吹。
酒过三巡,冷军说:“建国,明天你帮我约他们。”
余建国是压根就没想去主动挑衅,他只希望冷军三人在他矿上呆段时间,等对方找上门来。
“军哥,他们人很多啊!?”
“非洲大草原角马多不?几头狮子追得十几万角马乱跑。”冷军爱看动物世界。
“那些人很凶的,还杀过人。”田正荣在边上补充。
“政府一年到头枪毙的杀人犯多了,那里头有几个是真有种的。”张杰手脚并用,吃得气惯长虹。
“听我的,明天约他们。”
余建国没有约到那几位矿霸,对方手下转告:“什么傻×玩意,就敢约我谈,识相的赶紧滚出这里!三个月时间没几天了。”余建国原话转告,冷军蹲在一个磨盘上抽烟。
“给过他们机会了,这几天你们的人都跟着我,矿给他们空出来。”冷军冷冷地对余建国说。
“矿给他们?”余建国听得有点蒙。
“放心,回头连他们的矿都是你的。”
“我们没有据点,他们有劲没地使,他们的矿就是我们的菜,想打哪打哪。”冷军看余建国还是不明白,多说了一句。
“哈哈,不然军哥怎么是我大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余建国转头去安排武器人手。
已经是秋天,风萧瑟地卷起漫山落叶,云层压得很低,大战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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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七煞(1)
余建国、田正荣的几座煤矿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几名矿霸领着大多数手下前去接收的时候,冷军一群人席卷了对方的一座煤矿,十几名看矿的打手被摧枯拉朽,几个月内下不了床。矿霸领着人赶到,另一座矿又传来相同的消息。冷军带着余建国几十人好似敌占区的游击队,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几天内横扫对方所有煤矿。几名平日飞横跋扈的地头蛇灰头土脸、疲于奔命,原来的几百名打手,伤的伤、走的走,剩下的不足五十人。
矿霸放出消息,要和余建国面谈。他们不怕余建国,却对三名来历不明的青年怀有深深的恐惧。据受伤的手下说,袭击他们的人不是余建国领头,而是三名青年,和这三人照面,走不了一个回合。余建国的一名打手,误伤矿工,被领头的青年一铁棍砸断手臂,青年说:“来前我说过的,哪只手打的矿工,我砸断他哪只手。”那人就是冷军。
冷军一队人住在山上,村里有他们的眼线。一队人建制齐全,有捅翻院长的外科医生,有砍伤客人的酒店大厨。现在大厨正埋锅做饭,莽莽山林间炊烟袅袅,暮色苍茫。
“军哥,他们要谈了。”余建国收到矿霸放出的消息。
“已经给过他们机会,回头不能后悔的才叫机会。”
“他们还有五十人左右。”
“你打听清楚他们聚在哪,该做个了断了。”
骆子建坐在山坡上,卷起一片竹叶溜溜地吹,吹得月升星沉,吹得夜锁千嶂。有人掌纹折断,有人远走他乡,张杰想起了奶奶和肥妞。
几名矿霸商量过,可他们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有些东西就像手中的沙,你愈想握紧,它却流得越快,他们不愿放弃最大的一座矿。如果他们躲进村里的围屋,等冷军几人走后再出来,该是他们的都拿得回来。他们错误地聚集在煤矿,冷军就有了目标。
古人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那天夜里没有月光,远处村庄传来零星狗吠,冷军三十多人悄悄围住煤矿,几名矿霸带着剩余的四五十名打手正在里边等待厄运降临。
雷管冒着烟滚到铁门下,一声巨响,铁门炸飞。冷军一队人走成一排,猎枪平举,一拨拨冲上来的人应声倒地。几间房门被一脚踹开,三名矿霸双目血红,握着点燃引信的雷管就往人堆里扑。骆子建刀光闪过,一名矿霸握着削掉引信的雷管发楞;十三刀一把没拽下另一人手中的雷管,挥刀剁下,一只死死捏住雷管的手腕落地,带着手腕的雷管投入山下,爆炸声从山底传来,没有手腕的矿霸满地打滚;第三名矿霸胆寒,自己扯掉了引信。
“剩下的事情你处理吧。”火光映亮冷军的脸,线条坚硬。院子跪满了人,枪械缴了一堆,逃犯医生帮受伤的人止血。
冷军带着骆子建、张杰离开。几名矿霸没有死,却被余建国挑去了脚筋,从此残疾度日。大山里的矿区被一举荡平,余建国风头无双,成为新一代矿霸。罪恶血腥的矿源争夺,成就了余建国的原始资本积累,这是他迈向本市黑势力权利顶峰的关键一步。
回到本市的夜晚,北风浩荡地刮,雪欲落未落,机械厂一帮人簇着冷军三人找了家大馆子吃火锅。“烧饼呐?”冷军看草包行动无碍,烧饼的枪伤也早该好了,可他没看见烧饼。众人沉默。
冷军三人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刚有点名气的混混急于出位,看冷军几人失踪,和机械厂一帮人发生几次摩擦,草包领头干了几仗,没有吃亏服软,草包声名渐起。黄毛和四大金刚就是这段时间冒出头的。黄毛的毛其实很黑,小时候因为营养不良,长了一头黄毛,这个绰号一直伴随黄毛长大。黄毛欠了机械厂马晓波的钱,是赌债,数量不少,马晓波要过几次,未果。出事那天马晓波喊上草包、烧饼一起上黄毛家要钱,一片杂乱民房中的三层砖楼。
“我们找黄毛。”马晓波对奶袋垂到肚脐眼的女人说,女人是黄毛的老婆。
“不在!”刚刚坐完月子的女人脾气暴躁,一甩水池里的衣服,肥皂沫溅了三人一身。
“操你妈!你个贱货不是疯了!”马晓波瞪着黄毛丑陋乖张的老婆,想给她一巴掌。
“来啊!我妈早死了!你来操我!”黄毛老婆把两个松弛的奶袋使劲往马晓波胸前顶。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4 七煞(2)
马晓波同学还是个处男,一时语噎,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上去揪住女人的衣领就要发作。女人一把扯开自己衣服开始耍泼:“来人啊!!有人耍流氓!”
“算了……算了……”草包上去分开俩人,如果是对方是男的草包早拳头招呼上去了。
马晓波脸上被挠了一把,几道红印渗出蛋清,草包拖着他蹲到巷口抽烟。
“操他妈!就在这等他!今天不还钱打断他腿!”
“黄毛最近玩了一帮人,我再喊点人来,一会别吃亏了。”烧饼说着去边上电话亭打电话。
这时候对手来了。
黄毛其实在家,马晓波在楼下和他丑老婆吵架的时候,黄毛从床底抽出了土铳。烧饼从电话亭出来愣住了,黄毛握着土铳,枪管指着蹲在地上的草包和马晓波。黄毛浑烧饼也浑,烧饼抢上去一把握住枪管:“妈的,你还敢拿枪!牛×你就打老子!”
草包抽刀,一声沉闷枪响。铁沙轰过烧饼手肘,鹰嘴部分打飞。草包怪叫一声冲黄毛脑袋猛剁两刀,黄毛满头是血,拔腿狂奔。草包还没追出十米,被迎面窜过来的黄毛老婆双手箍住,俩人滚作一团。
“黄毛现在在哪?”冷军问。
“躲起来了,可能在四大金刚那。”
“操!说评书呐!什么卵名字都有,哪冒出来这几个玩意?”张杰晃着腿说。
“这四人都是孤儿院一起玩大的,原来小打小闹,打得不响,83年严打给判了。前段放出来的,身手据说不错,心也齐,敢下狠手,在市里干了几仗,风头正劲。”
“管他是谁,动了我们都要付出代价。”一直不吭声的骆子建声音冰冷。众人都觉得冷军三人这次回来后感觉很不一样了,体格的健壮只要锻炼都能做到,可骨子里透出的危险和霸气,却非得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才会形成。
“有萧南的消息没?”冷军问。
“上次开枪后一直没有露面,应该是跑路了,公安局一直在找他。对了,军哥你们也要小心点,局里也一直在找你们。”
“嗯,先吃饭,一会去看烧饼。”
饭馆里热气腾腾,食客们红光满面,城市阴暗的角落,却生活着一些幸福永远难以触及的人。他们像动物一样活着,在这样冬日的夜晚,喝一口热汤,有一个暖和干燥的被窝,对他们而言也是奢侈的享受。阿肥就是这样一个人。
“叔叔,买份报纸吧。”阿肥蹭到冷军一桌人前边。
这座城市并不大,很多混混都认识这个痴呆儿,不知道他从几岁起,胸前就挂个布袋,里面塞一叠报纸,踯躅街头。十二岁的阿肥确实很肥,像个肉球,一个人很胖并不代表他就生活得很好。阿肥是个弃婴,被一个拣垃圾的老人拣了回去。老人越来越瘦,阿肥越长越胖,老人说:“阿肥啊,你这么能吃,等我死了,谁来养你。”
“叔叔,买份报纸吧。”阿肥呆呆地望着火锅里翻滚的肉片,咽口唾沫。
“赶紧走!”当年的混混不看报纸,他们需要的只是啸聚街头、快意恩仇。
阿肥犹疑地离开饭桌,留恋地望一眼热腾腾的饭菜。
“阿肥。”冷军示意阿肥过来。
“叔叔。”
“呵呵,你一个都顶我俩了,还喊叔叔。发育了吧,妈的都长胡子了。”冷军抽出一沓钱递给阿肥,有大几百块。
“回去给你爷爷,吃顿好的,换身衣服,快过年了”
阿肥套件破烂肮脏的毛衣,前襟处油光发亮,分辨不出颜色,唇上两条黑黄的鼻涕吸进滑出。阿肥伸出长满冻疮的手,用他仅有的智力思索,这人是不是在逗他。善良的百姓们时常把阿肥当猪当狗一样耍着玩。也难怪阿肥不敢相信,几百块钱是普通工人小半年的工资,边上看的人眼珠都瞪大了。
冷军把钱塞进阿肥裤兜,替他拍拍:“回去吧,今天别卖了。”
阿肥转身一溜小跑,一身肥膘上下抖动,他怕这人反悔。
“都吃饱了吧,吃饱了跟我走,有事干了,帮助消化。”草包歪着嘴角笑。
阿肥出了饭馆,低着头往住的地方跑,没有进弄堂。俩条黑影急追几步,把阿肥跌跌撞撞地推进一条黑巷里。
“拿出来!”
阿肥一手捂住口袋,一手掏出一把毛票递给俩人。
“今天就这么多了。”阿肥不敢看对方的眼。
“操你妈!裤兜里是什么!”其中一人一巴掌抽在阿肥脑袋上,阿肥每天卖报纸赚的钱基本进了这俩人的口袋。书包网 /?

14 七煞(3)
“这个是叔叔给爷爷的!”阿肥紧紧捂住裤兜。
“妈的,都说你傻,我看你一点不傻!”另一人上去使劲掰阿肥手指,阿肥不肯松手,开始呜呜地哭。
“松手!”俩人捏出了裤兜里钱的厚度。
“这是给爷爷的!阿肥往地下一躺,压住裤兜位置,不顾身上拳打脚踢。
几条身影围了上来,打人的俩人回头,被冷军的眼神砸得浑身一哆嗦。未等开口,两块砖头已经迎头拍上,俩人闷声倒地。
“知道我是谁吗?”草包把阿肥送走后,冷军蹲下去问。
“不知道。”
“那以后你们会记住的,我是冷军。”冷军伸手,一把寒光闪闪的三棱刮刀递了过来。
“大哥,我们错了!我们错了啊!”冷军的名头如雷贯耳,地上的俩名混混显然档次不够,没有见过冷军。在饭馆橱窗外看见冷军给阿肥钱,他们只当这人是个傻×。
“错了就该有惩罚。“冷军一挥手,几人上去一把按住俩名小流氓手脚,衣服塞嘴。
刮刀捅进大腿,被腿骨顶住,没有刺穿,地上的人猛烈扭动。冷军拿起砖头,在刮刀顶部猛砸几下,骨头传出碎裂的声音,刮刀穿腿而过,小流氓昏迷。
躺在病床上的烧饼脸色苍白,整条手臂打满石膏,还是被萧南枪击的那只手。二十多人围在病床边,藏蓝将校大衣衬出野性十足的脸。
“他妈的,你还真勇敢,一只手挨两枪。”张杰上去敲敲硬邦邦的石膏,烧饼呲牙咧嘴。
“医生怎么说?”冷军点根烟递给烧饼。
“关节碎了,以后手臂伸不直。”烧饼神情黯淡下来。
众人沉默地抽烟,呼啸街头的年轻岁月,又有谁去想过血染街头的后果,也许这就是那个年代留给我们青春的纪念。
“好好养伤,过一段再来看你。”冷军留下几千块钱,一群人出了医院。
北风凛冽地刮,一群敞着怀的年轻人热血沸腾,身后千万盏灯,千万扇窗。
“把黄毛找出来!”冷军说。
黄毛躲在四大金刚那,木阁楼透出橘黄的灯光。
五人围在灯光下涮狗肉,小方桌上一个小炭炉把铝锅烧得热气腾腾。
“好吃,明天再去闹一条。”
“可惜是用三步倒毒的,要用小口径打,肉还要香。”
“净说废话!哪去搞枪!”
“妈的,附近的狗让咱们搞得没几只了,现在老远看见我就跑。”
“一哥,烧饼住院了,机械厂那帮人还在找我。”黄毛不知道冷军几人回来了。
“瞧你那熊样,别说找不着你,真找着了又能怎么样!”老大说。
“我是想,要不赔点钱算了,一哥你帮忙说和。”黄毛说。
“妈的,你有钱是吧,有钱给我,我去帮你摆平!”老三说。
“我有个球钱,都空军多久了,我想明天去找黑皮借点,妈的就属他富!”黄毛吱溜吸一口四特酒。
“是得找找他了,火车站不是他家开的,不孝敬就弄他!”老四喝得额头冒汗。
“黄毛,冷军几个你打过交道吗?”老二一张瘦白脸越喝越青,四人里属他最阴。
“只是听过,草包烧饼都跟他的,黑皮和他交情也不错。”黄毛想到冷军几个心里一阵发毛,烧饼的事硌得他坐立不安。
“都管冷军叫冷癫,那是条疯狗,他要回来饶不了我。”黄毛苦着脸看着咕咕冒泡的铝锅。
“你们他妈的都是没卵的,我还饶不了他呐,他牛×还被萧南撵的乱窜。”老大出来后一直听人说起冷军,老二和他商量过,弄掉冷军这座城市就没人不服了。
“明天去找黑皮,他要不出血就放他血。”老大说。
“该死吊朝上!以后我就跟几位哥哥干!冷军要回来就干死他!”黄毛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干脆把心一横,一口闷掉二两白酒。
天幕低垂,雪一直落不下来。火车站广场人来人往,有一桌热气腾腾的团圆饭在等待游子
为这短暂的相聚,值得千里奔波。
“这天真他娘的冷。”黑皮笼着衣袖蹲在花台上,身后一排深绿的冬青树,闪着蜡质的光。
“雪落下来就会暖点。”边上的小偷边说目光边在广场上来回踅摸。春节前后是偷盗工作者高产季节,这样寒风呼啸的天气,他们依旧勤勤恳恳地活跃在工作岗位上。
四大金刚出现在火车站广场,目光游弋,身后跟着黄毛和七八个地痞。黑皮侧过脸去,不想和这几人照面。前一段四大金刚和黄毛都向他开过口,黑皮每次打哈哈。黄毛打伤烧饼之后,一直没有露面,黑皮低着头琢磨,一会让谁去通知机械厂的人。黑皮还不知道冷军三人已经回来,正在来火车站的路上。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4 七煞(4)
“黑皮,大冷天的还蹲这啊。”四大金刚除了老二瘦点,其余三个身形庞大,站到黑皮面前天光一暗。
“不蹲这你们养?”黑皮翻着眼往上瞅,一截烟屁股粘在干裂的嘴唇上。
“哈哈,谁不知道你是财神。”老一过来一搂黑皮膀子:“走,找个僻静地商量点事儿。”
“有话就这说,那他妈这么多毛病!”
“人来人往的,不方便,走吧走吧。”几人推着黑皮往背街的废煤场走,火车站一帮小偷靠拢过来。
“你们都留这!”老一指着自己带来的七八人说。黑皮手一挥,小偷又慢慢散开。
“就这说吧。”黑皮蹲在一座仓库墙根下,是背风处。
“黑皮,这一段你在火车站干得还踏实吧。”
“挺好。”
“没人来捣乱吧。”
“没!……我说你他妈什么时候说话跟个娘们一样了!”
“兄弟们没子弹了。”老一捻捻手指,做个数钱的动作。
“银行钱多。”
“呵呵……”老一干笑一声:“火车站的生意以后咱们一起干,有什么事我帮你趟平,我们也不黑,四六分帐,我四你六。”
“我要不答应呐?”
“黑皮,钱一个人赚不完。”老一语重心长,眼里凶光闪过。
“这事你找冷军说吧。”黑皮还是一幅蔫了吧唧的样子。
老一望一眼老四,老四大衣里一块砖头早被捂热。黑皮被一砖头拍翻,血顺着眼睛往下淌。
“操你个妈!”黑皮鲜血迷了眼,往前一扑,又被一脚踩翻,几人上去踢得黑皮抱头屈腿。
“考虑的怎么样了?”老一薅住黑皮头发往上一提,黑皮脸上豁开几道口子,皮肉外翻。
“你们行!看冷军回来弄不死你!”
“冷军是个球啊!回来我一样练他!”
“过来练我。”不远处冰冷的声音传来,对手来了。
冷军三人双手插兜,藏青将校大衣衣领直翻,斜眼看人。黑皮刚进煤场,冷军几人已到火车站广场,招手过来一个小偷,说黑皮在煤场。四大金刚没想到道上盛传的冷军三人这么年轻,三人眼里流露藐视天下的神情,一丝悔意闪过四大金刚心头,黄毛慢慢往后移动。五对三,四大金刚对望一眼,瞬间做出判断,他们没有理由不干,吃了一个冬天的狗肉,躁动不安的血液冲上脑门。冷军三人没带枪,萧南不在,这城市任何混混都不值得他们用枪,三把藏刀在兜里挂着。
四人嚎叫一声抽刀前冲,黄毛顿时胆壮,握着军刺也上了。老一第一个奔到冷军面前,劈头一刀剁下,前冲太急,冷军闪身伸腿,老一腾空跃起,骆子建一脚踏上,结结实实踩在腹部。老一石头一样双膝分岔落地,五脏疼得错位。老三老四赶到,两刀斜劈,冷军张杰抽刀,当当两声清脆的撞击,溅出火星。冷军的侧肘已经跟着上去,老三脑袋嗡的一响,被砸倒在地,脑子乱成了一盆浆。张杰坚硬的中帮皮靴鞋尖落在老四胫骨上,老四惨叫一声抱腿倒地。最后跟上的老二、黄毛,刀还没来得及挥下,被迎上的骆子建一个扫腿,俩人骨碌碌滚了出去。电光火石的几秒,五人躺地,三人站立,刀被踢出很远。
“现在练过了,你们服不服?”冷军一口烟喷在老一脸上。老一痛得五脏错位、脸色青白,捂着肚子不搭话。
“那就是不服了。”冷军一脚踩住老一脚脖子,挥刀就要割脚筋。
“服!我们服了!”老二在边上叫得像只被踩住脖子的鸡。
“妈的,怎么都是软蛋。排队跪好!”张杰拿刀面劈头乱抽。
五人跪成一排,冷军递给黑皮一块砖头:“刚才怎么砸你的,一个个砸回来。”黑皮像个泥瓦匠一样,冲上去雄纠纠地连拍五下,砖头酥开。黑皮不解气,解下皮带劈头乱抽,满脑门血的五人顿时肿成五个血淋淋的猪头。
“你们记住了,黑皮是我兄弟,回去以后烧高香保佑他不要出事,他少根寒毛我都算你们头上。”冷军几人扬长而去,寒风裹挟着黄沙带起衣角。跪着的五人满脸怨毒。
“操,什么时候回来的?”黑皮脸上的血干成了黑红色,配上兴高采烈的神情,路人侧目,心想头破血流还能笑成这样。
“昨晚刚到,本来打算找你的,听说烧饼伤了,先去看了他。”
“我日他妈的!刚才那里头就有黄毛,我给忘了!”冷军一提烧饼,黑皮想起了黄毛,转身往回急赶。
煤场空旷,风声呼啸,地上点点殷红,四大金刚和黄毛已经走了。
“四大金刚住哪?”冷军又想起神情黯淡的烧饼,清冷的单眼皮下掠过寒光。
“走了就算了,只要他还在这座城市,总会抓到他。先去医院,一会一起吃饭。”张杰说。
“去医院干什么?”黑皮忘记了头上的伤。
“去包你的猪头!”张杰屈起中指凿在黑皮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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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情债(1)
饭桌上钟饶红、肥妞、夏晓岚也来了。饭馆出来,天已擦黑,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黑皮看六人成双成对,找个话头先走了。六人顺着街一路溜达,也不知道去哪。经过电影院门口,钟饶红说:“看电影吧。”票是张杰买的,六个人分了三对,三个不同的地方。张杰是为了自己方便,想起肥妞滑溜溜的身体,张杰的心一阵狂跳。
光影变幻,张杰眼不错珠地盯住屏幕,面容无比刚毅,一双手在肥妞衣服底下翻山越岭。
“家里人要帮我介绍对象。”钟饶红说。
“哦。”屏幕上佐罗将剑舞得行云流水,冷军的肌肉跟着阵阵发紧。
钟饶红一声叹息。
“我去了艺校了。”夏晓岚说。
“……”没有回答。
“艺校很难考。”
“……”
“我学钢琴的,老师说我很有天分。”
“……”
“你木头啊!”夏晓岚转头一口咬在骆子建肩上。骆子建皮肤一阵过电,身子绷得笔挺。
“我在听,钢琴很好。”聋哑人骆子建终于有反应了。
“你喜欢我吗?”黑暗带来勇气,没有人看见夏晓岚面红耳赤。
“……喜欢。”骆子建一身的汗。
“那……你爱我吗?”夏晓岚电影看多了,那年月普通百姓离这几个字很远。
“……”骆子建脑袋阵阵晕眩,女人太可怕了。夏晓岚松开牙齿后,脑袋就没离开他的肩膀。
“白天我要上课……如果你约我的话,我也可以不上。”夏晓岚瞟一眼骆子建。
“……”没有回答。
“晚上我会在‘心雨’歌舞厅伴奏,弹电子琴,两小时有六块钱。”
“今晚怎么没去?”骆子建问。夏晓岚又想咬人了。
“歌舞厅有人很讨厌,明晚你来接我回家好吗?”
“好。”
“说话算数!”
“……”没有回答。
夏晓岚不了解骆子建,骆子建只要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骆子建做到了,夏晓岚却把肠子悔青了。骆子建被打得很惨。
骆子建去早了,歌舞厅还没到散场时间。骆子建很少来这种地方,在门口找个座位坐下。舞台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唱邓丽君,阴暗处坐着弹电子琴的夏晓岚,夏晓岚冲骆子建挥挥手。舞曲间歇,夏晓岚从舞台上下来,坐到骆子建对面,旋转的镭射灯把她眼睛映得闪闪发亮:“你坐会,再弹一首歌就可以走了。”夏晓岚招手替骆子建要了杯茶。
灯光朦胧处,老二陪着李有德在喝酒,李有德的目光一直粘在夏晓岚身上。李有德是县公安局治安科的,在“心雨”歌舞厅见过夏晓岚后,李有德就经常来。
“那男的……是谁?”李有德喝得有点高。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三番五次被拒绝,喝酒是很容易醉。
“不知道哪里的小鬼,敢老卵弟弟帮你弄他!”老二已经认出骆子建,昨天才被他揍过,缝了十几针的脑袋,还在阵阵刺痛。老二浮起一丝不易察觉地笑意,他觉得可以报仇了。
表演时间结束,舞池里成双成对,夏晓岚拿着外套站到骆子建面前:“走吧。”骆子建起身。
“你不是不要人送的吗?”李有德脚步发飘地拦在俩人面前,打着酒嗝。
“关你什么事!?”夏晓岚对这个纠缠不清的人有点反感。
“我们走!”夏晓岚挽上骆子建的手臂。
“他妈的!你说清楚!”李有德一把拽住夏晓岚手臂,夏晓岚被扯得一趔趄。
“放手。”骆子建目光逼视过去。李有德忘记他没有穿警服,他很不习惯这样命令式的语言从对方嘴里说出。伴随夏晓岚一声尖叫的是一声清脆的耳光,骆子建的脸上五个指印,李有德反手去摸腰里的手铐。老二在座位上没有动,他在等李有德挨揍。
李有德的手指刚触到冰凉的手铐,狂风暴雨般的击打来了。骆子建咬肌绷紧,拳头有力且节奏连贯地落在李有德脸上,夏晓岚在边上哭叫。十几下过后,李有德像沙包一样瘫软,骆子建一松捏住衣领的手,李有德扑通倒地。
风从江面刮来,有淡淡的鱼腥味,夜归的竹排上,一盏渔火缓缓移动。
“我害怕……”夏晓岚环抱着骆子建,脸贴上骆子建结实的胸膛。骆子建靠着围栏,用大衣裹紧夏晓岚。苍穹浩淼,夜机的红灯在云层深处一闪一闪,骆子建有些恍惚,他恋爱了。
骆子建带着夏晓岚离开后,老二上去看李有德,李有德鼻血长流,眼眶豁出皮肉。李有德没有往县治安科打电话,他打给了付国强。一辆警车载着十几名公安一路查看,没有见到骆子建。十几人埋伏在夏晓岚家门口,这是一片筒子楼,大院里植物密集。骆子建出现在大院口,夏晓岚往里走,一边依依不舍地回望,夏晓岚突然惊起一声尖叫。几条身影自树丛里扑向骆子建。骆子建一甩按住肩膀的几双手,几拳挥出,结结实实打在皮肉上,一枪托砸过来,骆子建眼一黑,昏了过去。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15 情债(2)
骆子建在局里被修理得很惨。一杯水泼在脸上,骆子建醒来。骆子建双手吊铐在铁门上,脚下踩着一条凳子,几名和李有德有交情的公安虎视眈眈,付国强回避。电棍闪着蓝色的火花杵在腰眼上,骆子建喊不出声音,毛巾塞住了嘴。电棍电到没电,几人手里裹着毛巾,像打沙包一样一拳拳擂在不能躲避的骆子建胸口,腹部,肋下,骆子建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一口血喷上来,被毛巾顶了回去,呛在气管里,骆子建脸憋得通红。
“差不多了,放他下来!”
鲜血浸透的毛巾从嘴里拔出来,骆子建大口大口呕出粘稠的血块。
“叫什么名字!”
“骆子建。”
“性别!”
骆子建抬头望几名公安,再恶毒的混混在这几人面前都要惭愧。又一电棍击在脸上,电棍已经换过电池。
“性别!”
“男。”
“年龄!”
“二十二。”
“犯过什么事!”
“没犯什么事。”
俩人扑上来按住骆子建的手,电棍在骆子建手指上轮流电击,骆子建浑身抽搐,脸白得像张纸。
“犯过什么事!”
“晚上打了人。”
“打的是谁?”
“不认识。”
电击手指的程序又走了一遍。
“知道你打的是公安吗?”
“知道。”
“知道他叫李有德吗?”
“知道。”
“为什么打公安?”
“我讨厌公安!”
“冷军张杰和你什么关系?”
“朋友。”
“他们犯过什么事?”
“不知道。”
骆子建踩着凳子被手铐吊上铁门,一根绳子绑在凳子上,另一头牵在问话人手里。
“冷军张杰犯过什么事情?”
“不知道。”
绳子拉翻板凳,骆子建猛被手铐悬空吊住,腕骨几乎折断,手铐陷入皮肉。
夜里钟饶红领着夏晓岚拍开了很多混混的门,他们不知道冷军住哪。钟饶红踢黑皮家门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睡的夏晓岚眼圈红肿,看见冷军哇的一声又开始哭。冷军让钟饶红带夏晓岚进屋睡会,他和张杰黑皮上街打听。
冷军在医院找到李有德,冷军说:“你要多少钱才能放过我兄弟?”李有德说:“你很有钱是吧,拿五万来。”冷军推门出去。
铁路派出所所长和付国强是战友,黑皮通过所长约付国强吃饭。付国强推门进来看见冷军,转身要走,所长上去拖住。付国强沉着脸坐下,冷军替他倒满一杯酒。
“你不怕我抓你?”
“怕。”
“那你还约我吃饭?”
“你亲人如果出事了,你会不会躲?”
“好,你把这瓶酒喝了我就吃你这顿饭。”
冷军抓过瓶剑南春一口吹干。
饭局上黑皮塞给付国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五千块钱,那时候警察的工资是两百左右。
“什么意思?”付国强捏捏信封厚度,乜斜着眼看冷军,冷军低头不说话。
“冷军!我要帮你是敬重你有情有义,过了今天,你最好不要犯事,让我遇见一样铐你。”
信封甩到冷军面前,溅起菜汁。
那天付国强没有收钱,酒喝了很多。他心里有事,局里领导班子重组,老局长退休,看守所所长黄瑞云上任。饭店出来,黑皮把信封塞给所长,所长之前已经收了一个信封,这个也没推辞。
第二天骆子建从公安局走了出来,佝偻着背,脸是淡金色的那种白,手腕处一道伤痕血肉模糊。夏晓岚扑上去一把抱住,泣不成声,骆子建一阵咳嗽。雪花片片飘落,骆子建说:“下雪了。”白雪飞舞的城市,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空气里能闻见喜庆的气味,很快会是除夕。
奶奶说:“小杰啊,你天天在外头疯,奶奶想你呀。”
张杰说:“奶奶,以后我回来住。”
骆子建家里两间阴暗潮湿的平房,父母一间,小时候他和两个姐姐住一间,厨房四家人合用,烟熏火燎。一条杂乱的小街就这样深进去,五颜六色的衣物在电线上滴着水,马桶红漆剥落,穿着睡衣的妇女哗哗地刷着,水花四溅。骆子建竖起衣领远远望着家门,母亲站在门口水池前择菜,偶尔伸直腰用手捶捶。母亲生完骆子建后,月子里下了冷水,落下腰痛的毛病。父亲坐在个小马扎上锉一块胶皮,面前一辆翻转的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骆子建八岁时买的,全家人省吃俭用了大半年。自行车买回来那天,家里喜气洋洋,父亲一包大光荣,见人就发。车铃清脆地响,钢圈亮得晃眼,一朵大红花扎了上去,骆子建坐在前杠上,就像一名检阅千军万马的将军。弄堂掠过去了,街道掠过去了,田野里有大片的油菜花,一只白鹭扑棱着翅膀从稻田里飞起,骆子建咯咯地笑:“快点!骑快点!”父亲伏下头说:“儿子,等你讨老婆了,我就送你这样一辆永久!”胡茬硬硬地刮过骆子建的脸,烟草和肥皂混杂的气味。自行车已经斑驳破旧,父亲也老了。俩个姐姐都在大集体棉纺厂上班,也许昨天上的是夜班,窗帘拉着,她们该是在睡觉。母亲跨下水池台阶,脚一滑,骆子建心一紧,手作个扶的动作,母亲撑着水池又站住了。水洼倒映,一条挺拔的身影,胸口绷带缠绕,脸色是淡金色的那种白,倒影破碎,有泪珠滑落。骆子建没有回家,他不愿这个样子回去。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5 情债(3)
冷军租了套单元房,阳台向南,天晴时候,阳光穿过院里高大的樟树,细碎地落在窗上。单元房三个房间,还有一间骆子建住,空着一间替张杰留,这货白天来,反锁房门和肥妞在里头办事。夏晓岚没再去歌舞厅演出,放了学就往这里赶,每天变着花样炖些大补的东西,喂猪一样往骆子建嘴里填。田七炖鸡、当归炖王八、枸杞炖乌鲤,白参炖番鸭……只要看见夏晓岚,屋里屋外就漾着股中药味。有次夏晓岚炖了一锅黄豆煲猪蹄,张杰说:“我的妈呀,你要给子建下奶啊!”夏晓岚一翻白眼:“发奶你还吃!”张杰说:“我小时候没发育好,现在补补胸大肌。”骆子建吃油了,夏晓岚小心滤去浮油,眼巴巴地望着骆子建,柔情万种,哀怨委屈,六月飞雪……骆子建头皮发麻,一脑袋扎汤盆里牛饮。汤骆子建喝了,肉张杰吃了。没伤没病的张杰吃了满肚子补药,一到晚上两眼直冒绿光,肥妞被蹂躏得外八字走路。
骆子建不想回家,张杰家拽着他上奶奶家吃年夜饭,多个人也热闹点。八点过,冷军、钟饶红、夏晓岚、肥妞也来了,奶奶瘪着嘴去下饺子,屋里灯光温暖,屋外雪舞雪乱。城市万家灯火,此刻每一盏灯下都有小小的幸福,或许是的。一万盏打灯下,一万个故事,一千扇窗后,一千种心情。
除夕钟声敲响,万家鞭炮轰鸣,夜空烟火灿烂。一群年轻人望向夜空,青春曾经如花绽放,记忆里他们额头光洁,眼神纯净。理想不知何时越追越远。
“奶奶,给您拜年了,祝您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六人要给张杰奶奶磕头,奶奶颠着小脚过来扶。
“乖,都是乖孩子!一人一个红包,拿了压岁钱,新年就平平安安的。”奶奶一张皱纹密布的脸笑成一朵大菊花。
放了一通二踢脚、皮老鼠,三个女人聚在屋檐下窃窃私语,偶尔抬头瞟一眼话题中的男人。
“我们出去走走。”张杰香槟酒喝多了,尿憋得牙酸。
“我们也去!”几个女人异口同声。
“拉尿还跟着!?”张杰一瞪眼。
“……”
三人顺着小街溜达,拐个弯就到了江边,对岸群山白雪皑皑,映出青白夜色。
张杰一扯裤拉链,一泡尿热气腾腾地浇上雪地,积雪蚀下去一溜。
“爽……真爽!”张杰闭眼陶醉,冷军一提他裤裆,尿洒鞋面上了。张杰转身冲冷军、骆子建挺起腰部,腥骚的液体喷过去,冷军、骆子建跳窜着躲出几丈远。几人嬉笑打闹,年轻张扬的笑声穿透雪夜,响彻了多年后的深刻记忆。
“军哥,我们是不是还这样玩下去。”骆子建指的是继续混下去。
“咋了?”
“我答应夏晓岚了,过完正月去上班。”
“操,一个女人,你至于吗?”张杰满脸不岔。
“杰子!”冷军呵斥。
“找好单位了吗?”冷军问。
“只要肯干,总会找到的。”
“嗯,就算不在外头玩了,我们还是兄弟。”
“……军哥。”骆子建眼里起了水雾。
“别多想,没准哪天我也上岸了。”冷军拍拍骆子建肩上的雪。
“军哥,以后有事你喊我。”
“哪能呐,上班了就好好过日子,夏晓岚不错。我不像你,野惯了,收不住心。过几天我去找周平,开家游戏厅,你和杰子算一股,赚着了三人分。”
“军哥,不用了,我你也知道,钱够花就行。”
“还当我兄弟就别说了,该上班你还上班,游戏厅我和杰子管。”
冷军很清楚,江湖上从来就没有金盆洗手的事情,多少小孩想踩着他们的身体刀指天下,多少仇家正冷眼旁观、磨刀霍霍。骆子建能去上班,张杰也能去上班,可他不行,他一旦示弱,骆子建和张杰的下场会很惨,冷军不会容许这样的结果发生。
你一天黑了,永远都是黑的。
正月里骆子建回了趟家,俩个姐姐一会抓花生,一会抓冻米糖,两双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弟弟,骆子建浑身不自在。厨房飘来阵阵菜香,带鱼在锅里吱吱地炸。
“骆师傅,家里来客人啦?”
“是啊,老三回来了。”
“呦,子建回来啦,都成帅小伙了……酱油给我使使,还没对象吧?”
“老三有事都藏肚子里,和老骆一个样。”骆子建的妈说。
“没的话,赶明我给介绍一个,就不知道子建要怎么样的。”
“我们家这样的条件,哪还能挑人家。”

15 情债(4)
桌上四荤三素,几个皮蛋切成桔瓣淋了香油。
“爸,怎么弄这么多菜。”
“哪多了,平常我们就这样吃,先抽根烟。”老子递给儿子一支大前门。
“我不抽烟的。”骆子建记忆里,家里来了贵客才会有这么好的菜,看一家人满脸菜色,平时一定没多少油水。
“不抽烟好,你爸一直咳嗽还不肯戒,骂都没用。”子建妈往他碗里夹个鸡腿。
“子建,吃菜。”二姐给他倒满一碗香槟酒。那年月流行这种绿瓶子装的液体,标签上写着“香槟酒”,味道和汽水差不多,喝不出酒味,很受孩子欢迎。
“爸妈,我敬你们。”骆子建举起碗,一饮而尽。
“爷爷在乡下还好吧?”骆子建姐弟三大一点后,爷爷就搬回乡下住了。
“身体很硬朗,时常念叨你,说你们姐弟三,最不让他放心的就是你。”骆子建爸说。
“爸妈,我想和你们商量个事。”
“你这孩子,和爸妈还商量什么,说吧。”骆子建妈说。
“我想搬回来住。”
空气沉默,父亲点一根烟默然无语。墙上一幅多少年的年画还那样贴着,工人用粗壮的手握住一卷图纸,身后高楼大厦,白鸽绿树,下边写着——实现四个现代化。家里两间屋,俩姐姐住里屋,外屋父母睡,床边饭桌菜厨,缝纫机罩着花布。
“早该回来了,天天在外头瞎混。子建和我们睡一屋。”大姐说。大姐24岁,早到了婚嫁的年龄,可迟迟没有对象。母亲轻轻叹口气。
骆子建还是搬了回去,既然不玩了,他不愿留在冷军那里。走的时候冷军塞给他一叠钱,骆子建走前放在饭桌上没带走。搬回去后骆子建没住里间,毕竟姐弟三都是成人了。外间装上一块布帘,晚上布帘拉上,铺上钢丝床,白天布帘拉起,收起钢丝床,骆子建睡的位置放上饭桌。父亲轻微地打鼾,耗子在屋里追逐尖叫,菜厨里飘出油腻的气味,姐姐还和小时候一样睡觉磨牙。骆子建心底丝丝缕缕地温暖,终于回家了,这一切都可以改变,只要自己够努力,会让父母姐姐过上好日子。骆子建作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套很大的房子,和市里老革命住的一模一样。房子在一个大院子里边,院子里很多树,柚子树、白玉兰、桂树、樟树……骆子建来回点总点不清楚,葡萄藤在树间来回缠绕,阳光漏下来,大串的葡萄晶莹剔透……骆子建醒了,姐姐拎串葡萄在他鼻尖上来回晃悠。
居委会大妈很热心,和很多大集体工厂联系过帮骆子建找工作,国营的要指标,骆子建没有这样的路子。等待的日子无聊难捱。阳光在墙上一点一点地移,蜗牛拖着硬壳从南墙爬到北墙,留下一条银白的痕迹;牵牛花清晨张开,太阳一落就会合上;空气中无数的微尘在光柱里跳跃。骆子建突然抓起衣服往外走,站在门口又停住,街头不再是他该去的地方。
大妈去喊骆子建的时候,他在筛一堆黄土,添进这种黄土做出的蜂窝煤会很耐烧。骆子建这几天做完了家里所有的煤,现在做的是邻居的。
“子建!五金厂答应见你了,赶紧换身衣服,跟我走!瞧你这一身脏的。”大妈很胖,走快几步气喘吁吁。
骆子建换上藏蓝将校呢,在镜子前照照,英俊但带着一身野性。骆子建想想不妥,翻出父亲一套劳动布工作服换上,布洗得泛白,穿着有点肥。
“什么学历?”副厂长大背头梳得油光锃亮,几只苍蝇在边上嗡嗡盘绕,也许是菜油梳的。
“初中。”骆子建高二被开除,没有高中毕业证书。
“什么成分?”
“工人家庭!”大妈看骆子建一脸茫然,替他说上一句。
“会干钳工还是车工?”
“……不会……我有力气,脏话累活都能干!”
“又没文化又没技术你添什么乱!?现在老工人都在下岗,脏活累活是个人都能干,还抢着干!”大背头一摔门出去了。
五金厂回来后大妈一个劲安慰骆子建,骆子建说:“大妈,我没事,你还帮我找吧,我要个工作。”
夜原来并不静,火车在城市边缘扯响汽笛,地面会有轻微的振动;凌晨三点,会有一架飞机从这条街道上空飞过;下夜班的人都骑单车,链条发出的声音细碎清脆;一只猫脚步绵软地走过屋顶,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谁家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有滴答滴答的声音;蟋蟀在墙角啾啾地唱……这些,都是骆子建喜欢的。可偶尔,布帘那边会传出悉悉嗦嗦的声音,而后是父亲压抑的喘气,母亲低低的呻吟。这些声音都过去了,骆子建还是没有睡着,姐姐趿拉着拖鞋下床,摸到痰盂,液体喷射在那个有着牡丹图案的搪瓷痰盂里,发出清脆的声响。骆子建憋着呼吸,他有点想抽一根烟。
父母都尝试过办理病退,他们都没到50岁。如果病退了骆子建就可以顶职,可厂里没批。父亲更加沉默,母亲一直叹气。贫贱夫妻百事哀。


16 洗手(1)
骆子建找到了工作,是贴在巷口的一张纸。市水泥厂招搬运工,没有合同,没有福利,没有劳保,水泥从仓库搬上货车,两百米路程,两分钱一包。一天要赚十块钱,就要扛够五百包。
第一天去上班,骆子建带去了五块钱,是押金,骆子建红着脸向姐姐借的。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的骆子建在一群民工里鹤立鸡群,上百个烟尘满面的民工,穿肥大的连体工作服,帽子带着布搭,遮住脖子耳朵,一脸生活的艰辛。
“你一个城里人,怎么来干这活?”
“哎,你少扛几包!我操,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干这种活的,这样玩命干,腰要坏的。”
“等着吧,干不了两天就不来了。”
“小伙子,去管工那领个防尘面罩,你还这么年轻,要得了石肺一辈子就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民工看骆子建一味蛮干,仓库里粉尘弥漫,吐出的口水都是粘稠的灰黑色。
“谢谢!”
“嗨,真是作孽,谁家日子过得去会让孩子来干这个。”老民工看着骆子建的背影摇摇头。
第一天骆子建扛了六百包,一次三包,走了两百趟,一趟两百米,等于负重步行四十公里。十二块钱,中午四个馒头花了两毛,来回公交车四毛,还剩十一块四。这是骆子建生平第一次凭力气赚的钱,路过菜场他买了半斤猪头肉、一斤散装谷烧,在供销社又买了一条大光荣,然后一瘸一瘸走回了家。
一家人看着骆子建,水泥粉在脸上层层叠叠,汗水冲出几道弯曲的泥沟,骆子建一笑,满口白牙:“爸妈,我赚钱了!”骆子建举起手里的东西。
“孩子……”母亲一阵哽咽,拿毛巾擦着骆子建的脸。
姐姐帮他脱工作服,肩膀上劳动布和血肉干粘在一起,姐姐串串泪珠滴了上去,一阵刺痛。
“姐,没事的,过几天长了茧就好了。”
“爸,这是给你买的烟。”父亲嘴唇有点抖动,背过身去。
那晚骆子建睡得很沉,他父母第一次发现原来骆子建也会打鼾。骆子建又梦见了那所大房子,里边住着父母姐姐,还有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夏晓岚。
冷军租下了影剧院一楼大厅,影剧院经理受过冷军的情,象征性地收点房租。张杰问冷军为什么不开在机械厂边上,玩的人多,还是自己地头。冷军说:“兔子不吃窝边草。”
游戏厅生意很好,一排赌博的麻将机前天天簇拥着人群,一旦糊到大牌,屏幕上闪出的女人眨眼脱衣,人群一阵哄笑。其他纯游戏类的机子,都是些小孩在玩。游戏厅草包打理,勾牌和客人输成空军的事时有发生。逮住勾牌的小孩,草包说:“以后实在没钱玩,过来问我要几个牌,勾起来多累。”对输得多的客人,草包会还给对方一大半的钱。
张杰私下说:“草包是个傻×!”
冷军说:“草包才是做大事的人。杰子,你记住我今天的话,我们这群人里,最后成佛成仙的只会是他。”
冷军没让草包做帐,也从不问是赚是亏,三个月下来,草包递给冷军、张杰一个包,张杰接过来吱拉一声扯开拉链,一包花花绿绿的钞票灼伤了眼。
“操,哪来的?”
“问的真深奥,我抢银行了。”草包笑呵呵地看着两眼外凸的张杰,递给他一本帐簿。
“游戏厅赚的。”草包说。
“怎么会这么多?”冷军有点吃惊。
“这东西是新玩意,和机器对赌谁能赢?市里现在就周平和我们两家,周平心黑,杀分概率比我们调得高。”草包说。
“我日啊,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这要是割包,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张杰看着这么多钱,又兴奋又心慌。
冷军丢给草包一扎钱,把其余的分成三份,用报纸包了一份。
“这些你存了,该花的钱你看着办。”冷军带走了一包钱。
从游戏厅出来,风轻云淡,空气里有栀子花香。
“妈的,跟做梦一样,现在咱也是有钱人了。“张杰心情好的一比。
“该去看看子建了。”冷军已有好几个月没看见骆子建。
初夏的阳光已经开始晒人,小街两侧和屋顶放着很多瓦缸,上边盖块玻璃,黑亮的豆豉浆从瓦缸里飘出阵阵咸香,豆豉浆里腌着南瓜干豆腐干。老人坐在藤椅里打着盹,街坊小孩一只只乌黑的爪子偷偷伸进瓦缸。
“骆子建在吗?”冷军站在外间,打量着逼仄局促的空间,骆子建一双三节头皮鞋歪在床底落满灰尘。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16 洗手(2)
“不在,去上班了。”骆子建二姐在家,正把去年的粽叶泡进水里,再过一个月就是端午。
“你们找他有事?”二姐打量着一身江湖气的冷军和张杰,看着不像良善百姓。
“哦,我们是他朋友,他在哪上班?”
水泥厂仓库烟尘弥漫,大白天也开着灯,戴着防尘面罩的人影在里边晃动,几辆大卡车停靠在仓库高台下装车。骆子建一手叉腰,右肩上压着三包水泥,疾步从跳板上走上车斗,木跳板上下晃悠。装卸工放下水泥,反身到一张桌前,从管工那里拿几根竹签。
“我扛了三包”骆子建捏着两根竹签看着满脸麻子的管工。
“不想干了是吧?不想干滚蛋!”管工经常克扣民工竹签数量。
骆子建沉默,手微微紧下又松开,骆子建看见了双手插兜的冷军和张杰。
“过来,有事和你谈。”张杰搭着管工肩膀说。张杰的样子很歪,冷军笑着制止骆子建。
跋扈的管工面对张杰驯服得像头绵羊,跟着张杰走到仓库背面。和颜悦色的张杰突然翻脸,几个大嘴巴抽得管工眼冒金星,管工捂着脸问:“干嘛打我!?”张杰说:“打你不需要理由。”
冷军张杰一左一右搭着骆子建膀子,走出水泥厂大门,管工在后面望着三人背影,表情复杂。
天高云阔,小溪打着旋流向远方,三人坐在溪边草地上。
“最近过得还好吧。”冷军向骆子建举举烟盒:“还是不抽烟?”
“挺好的,你们俩呐?”骆子建看着烟盒摇摇头。
“哈,我们发了!”张杰想想不对,补充一句:“是我们三发了!”
“这货有点钱就走路不看道,是游戏厅挣了点钱。”冷军把报纸包着的一大扎钱递给骆子建。
“过两月再分一次红,就够买套房子了。”冷军想骆子建是需要房子的。
“军哥,这钱我不能要。”
“嫌脏?”
“我是想靠自己来证明我能照顾一家人。也许你们觉得我故作清高,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你花岗岩脑袋啊!?就你那样扛水泥,扛到下棺材也赚不出一套房子!”张杰有点急眼了。
“子建,这些钱不是谁送你的,没有我们三这几年的打拼,也赚不着这些钱。这些钱你今天可以不拿,我替你存着,哪天你需要了,我再给你。”
冷军看着骆子建,骆子建沉默了会,点点头。
下了几场暴雨,河水涨了起来,乡下人抬着龙头,挨家挨户敲着锣收钱,再过几天就是端午。夏晓岚拖着骆子建去裁缝店量了衣架,前段学校组织她们去外地演出,发了些钱,她想给骆子建做一套衣服,她要把穿着这套衣服的骆子建领回家。白底细黑点的薄毛料,剪裁得十分合体,是一套挺括的中山装。骆子建从换衣间红着脸出来,老板娘的目光直愣愣地吸了上去,眼里三月春雨、莺飞草长,她从未见谁像骆子建一样,把中山装穿得如此好看。
端午节那天,夏晓岚挽着骆子建的手臂,挺胸收腹地走在大街上,裙摆一荡一荡。男人飞快回头望一眼,女人一把扯住男人耳朵把头拽回来,女人目光却潮湿地在骆子建身上流连,骆子建目光躲闪。这是一对金童玉女,太般配了,路人啧啧地称赞。
还是那座大院,文工团家属区,植物依旧葱茏茂密,骆子建曾在这里被一枪托砸翻。
“阿姨……叔叔……”骆子建自从在社会上消失以后,一身的锋芒收敛得无影无踪。
“坐!坐!”中年妇女接过骆子建手中的东西,笑眯眯地打量面前帅气腼腆的年轻人。儒雅的中年男人围着围裙在厨房里探出了头。房间里一架钢琴,博古架上各种奖杯,这是个知识分子家庭。夏晓岚父亲是作曲家,母亲是艺校舞蹈老师。
饭菜丰盛精致,中年人拧开一瓶红酒在高脚杯里替骆子建倒满,色泽暗红,骆子建欠身。
“你瞧,我也不抽烟,就不递烟给你了。”
“他不抽烟的。”夏晓岚接嘴,她妈瞪她一眼。
“子建,你是学什么的啊?”中年妇女往骆子建碗里夹块糖醋排骨。
“……”骆子建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高中毕业,不过现在在读夜校了。”夏晓岚撒谎。那年头还没有满街做假证的,换成现在,骆子建这样的说是海龟,没人会不信。
中年妇女和蔼的脸瞬间暗了下来,饭桌上气氛沉闷。
“工作了吗?父母在哪上班?”

16 洗手(3)
“妈!你还让不让吃饭了啊!?”夏晓岚一拍筷子。
“你这孩子……”四人默然无语,骆子建基本没吃。
饭吃完,中年人收拾碗筷进了厨房,骆子建拘谨地坐在客厅沙发上。
“岚岚,进去帮你爸洗碗。”中年妇女在削一个苹果,果皮细长不断。
“子建,我们家就岚岚一个孩子……。”夏晓岚母亲把果肉洁白的苹果递给骆子建,话里有话。
“岚岚爸爸是作曲的,我是老师,我们希望给岚岚找个好的归宿,不希望她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夏晓岚母亲望着低着头的骆子建。
“我并不是反对你和岚岚交往,只希望你们做对学习上互相帮助的朋友,你们都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夏晓岚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只剩她妈一人在看着电视,茶几上一个完整的苹果,果肉已经发黄。
街头车来车往,每一个流动的亮点都是一盏车灯,每一盏车灯都会有一个终点,骆子建不知道他的终点在哪。端午的天气已经很热,骆子建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中山装脱下搭在肩膀,骆子建没有目的地走进一座公园。年轻父母带着孩子散步,孩子粉雕玉琢,一路拍着小皮球。皮球滚到木椅停下,骆子建拾起球递给跑上来的孩子。
“叔叔,你真好看。”
骆子建笑笑,摸摸孩子脑袋,年轻父母冲他微笑。
城市灯火阑珊,高高矮矮的房屋,在夜色中映出轮廓。
孩子蓬勃生长,老人腐朽衰亡,有人金盆洗手,有人远走他乡。
公园的长椅上,一条身影落寞。
房管所墙上写着——严肃、活泼、团结、紧张。老骆不知道该以其中哪一种态度进去,要想四种态度一起呈现,显然不大可能。老骆不自觉地,就选用了“紧张”的态度。本来在接待处填几张表,再把申请报告递进去,老骆就可以回家了,可老骆没这样做,他虽然很老实,也知道那样做是没用的。老骆敲开了所长办公室。
“你找谁?”
“我找你。”
“什么事?”
“我家房子不够住。”
“你应该去填表格。”
“很多人填过表格,可他们还是没房子住。”
“你要相信党和政府。”
“我就是党员。”
“……你知道房改了吗?”
“我知道。”
“房改就是没房子分了。”
“你们科长儿子前几天分了房。”
“……他排了队。”
“那我也排队。”
“好吧,你也排吧,排到二十一世纪你也许能分到房。”
老骆算过了,再过九年就是二十一世纪,他儿子骆子建31岁,那时候讨老婆还能算个晚婚。骆子建的妈沉重地叹息,这段时间她时常这样叹气。这些叹息像根针一样,不断扎着骆子建的心,也扎着俩个姐姐的心。弟弟很英俊,像个贵族,可他不幸生长在这样一个年代、这样一个家庭。俩个姐姐开始约媒人,她们爱文学,曾经心高气傲,可她们再没有时间等待那个戴着眼镜,温文尔雅的未来丈夫。唐璜令女人心动,可唐璜没有房子。
骆子建没有再去找夏晓岚,他开始躲夏晓岚。夏晓岚在水泥厂找到骆子建。
“为什么躲我!?”
“不为什么。”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喜欢?”骆子建唇角带着嘲讽:“我有什么资格喜欢你?你看看他们,看看我,我们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骆子建指着牲口一样的民工,情绪激动。
“子建!你知道我不在乎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水泥厂机器轰鸣。
“以后你会在乎的。我要工作了,你走吧。”骆子建转身走进仓库,身影很快模糊。
“骆子建!他妈的我恨你!你是个懦夫!懦夫!!”夏晓岚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国庆总是适合操办各种喜事,骆子建俩个姐姐选在同一天结婚。对象是俩个本分粗壮的工人,是淹在人群里你绝对找不着的那种,重要的是,他们都有房子。俩个姐姐从相亲到结婚用了三个月时间,她们要给弟弟腾房子。俩个新娘在屋里替骆子建整理衣服,还是那件白底细黑点的中山装,好像今天要出嫁的是骆子建。
“子建,大姐走了以后,你把夏晓岚娶回家吧,我看她不错,很喜欢你,会对你好的……”
“水泥厂粉尘大,伤身体,听二姐的话,别去干了,你二姐夫快当车间主任了,回头我让他帮你找个工作。”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16 洗手(4)
“以后别再和社会上的人玩,别让姐姐担心,爸妈一天天老了,你替姐姐照顾好他们……”
骆子建木偶一样立着,眼珠长时间盯着窗外,埋在破脸盆里的鸡冠花,开得红艳欲滴。
送亲的队伍和街坊四邻塞满了小街,妇女抱着婴儿指指点点,孩子在人群中穿梭尖叫,大皮箱、红被面,搪瓷脸盆、红漆马桶,一律贴着双喜。迎亲队伍出现在街的另一头,唢呐声响成一片。冷军、张杰靠在墙根抽烟,骆子建机械地站在人群中,世界消褪成黑白的背景,喧嚣声如遥远的海潮,一浪一浪不知把骆子建推到哪里。
几大盘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响,俩个新郎满面喜色地从上海轿车上下来,一根根喜烟递出去,一把把奶糖洒向人群,人群骚动、场面混乱。
鞭炮声里夹杂着一声枪响,没有人听见。骆子建觉得腹部一麻,就像小时候在乡下被牛蝇叮了一口。中山装被子弹灼出一圈焦痕,骆子建低头看着,就好像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暗红的血逐渐洇开,骆子建慢慢塞进一块毛巾,依稀看见人群中闪过一张英俊的脸,萧南。
冷军望着骆子建按着肚子走过来,行动迟缓,疲惫不堪。
“给我点支烟。”骆子建脸色苍白。
“不舒服?”冷军异样地望他一眼,点根烟递过去。
“我照顾不了他们。”俩个姐姐搂着父母落泪,骆子建望着他们神情悲伤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强大,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冷军说。他没注意到骆子建的脸越来越白,身子顺着墙慢慢往下滑。
“送我去医院……别惊动他们……。”骆子建扯着冷军衣袖的手虚弱无力。
欢快喜庆的唢呐,也可以吹出曲曲挽歌;婚礼上炸响的鞭炮,在葬礼上一样粉身碎骨。俩个姐姐的婚礼差点成了骆子建的葬礼。
从娘家出来后,俩个姐姐一直没再看见骆子建,她们知道弟弟的悲伤,她们喝了很多的酒,一会哭一会笑。此时骆子建正躺在急救室里大量出血,死神在身边徘徊。
“会是谁干的?”张杰垂头丧气,送钱过来的草包蹲在一边抽烟。冷军铁青着脸望向窗外,几只蜜蜂在桂树上嘤嘤地飞。冷军心里一遍遍闪过萧南带着一丝邪性的笑容,冷军知道,这个结已经解不开。
“你们谁是AB型血!?病人大出血,血库AB型血已经用完!”护士举着的手臂,粘满鲜血。
“我是,抽我的!”冷军回头对张杰说:“出去喊人!让他们都来验血!”
冷军躺在骆子建边上的手术床上,鲜血顺着胶管慢慢流出身体,流进昏迷中的骆子建血管。
“子建,你要撑住,咱俩还没处够,我还等着看你变成老头的样子。”冷军喃喃地说,泪水自眼角滚落,以往和骆子建在一起的往事点滴浮现,如此清晰。
医院验血窗外很快排起了长龙,一大帮挽起手臂的混混神情肃穆,后面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那一刻,这些品行不端的流氓直抵任何一个围观群众的心。谁又是魔鬼,谁又是天使
抽到500毫升,医生说,差不多了。冷军说,我没事,再抽些。抽到900毫升医生二话不说拔了针头,把脸色有点发白的冷军推了出去。付国强领着几名刑警在门外等着他,看见病人是枪伤,医生已经报案。
“挺能玩啊,又响枪了。”付国强乜着眼揶揄。冷军握着手臂靠长椅坐下,阖上眼。
“谁开的枪?”
“不知道。”
“别他妈和我抖机灵!这次的弹壳和上回在菜场的一模一样!”已经有警察问过张杰,去现场取回了弹壳。
“操!你牛×你倒把人抓回来啊!你冲我吼个卵!”冷军从椅子上一跃而已,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一双眼迸出了火星。
“我知道你牛×,你是冷癫嘛。我告诉你,萧南虽然是在逃犯,要不通过公安局,打死他你一样要吃枪子。”
走廊一头哭喊声传来,骆子建俩个还穿着新娘装的姐姐扶着母亲赶了过来。公安局勘查现场惊动了街坊,已经有人去通知他们。哭喊声撕心裂肺,冷军的心一阵阵发紧。
“阿姨,你别太难过,不会有事的。”冷军安慰骆子建母亲。
“你住嘴!要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弄成这样!”骆子建平日善良温婉的母亲,暴躁得像头狮子。耳光抽在冷军脸上,冷军低着眉一动不动。
“你们安静点!病人渡过危险期了!”护士推开门说。
冷军转身离开,把草包送来的三万块钱全部交进收费窗口。冷军回了住的地方,茉莉花盆砰地在地上砸烂,一个油纸包露了出来,纸包撕开,一把乌黑的五四式手枪、几十发黄澄澄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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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对峙(1)
蔡老六在东城混得不错,东城的台球厅几乎被他垄断,现在他很少做火车上的生意。再次见到萧南和杨阳,蔡老六头皮发麻,他已经刻意在疏远这些动则亡命的混混。可蔡老六还是显得很高兴,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兄弟,回来了啊。”
“回来了。”
“上回的事闹得很大,很多人被喊到局里问话,你的事没问出来,其他事情倒抖出不少。”
蔡老六看一眼不吭声的萧南,接着说:“冷军现在很少露面,骆子建没玩了。”
“玩不玩由不得他。”萧南用手顶着腹部的刀疤,那里每逢阴天下雨,会隐隐作痛。
冷军找到蔡老六的时候,蔡老六和十几个混混蹲在马路牙子上闲扯淡,身后是他开的一家台球厅。秋日的阳光洒在街上,也洒在女人的屁股上,蔡老六的目光在年轻女人不同的屁股上来回踅摸,视野里闯进一个人,一个比萧南他更不愿见到的人。冷军面无表情,风衣披出一身威风。
“起来。”冷军已站到面前,手插在衣兜里,硬硬地硌起一块。十几个混混望望蔡老六,望望冷军,蔡老六慢慢站起身不敢乱动,冷军凶猛的目光逼得他两腿发软。
“走。”枪管隔着衣兜顶在蔡老六腰上。没有人会怀疑冷军敢不敢杀人,蔡老六更不会怀疑,他只能跟着走。
一座装置变电设施的天井,四堵墙围出逼仄的空间。地上荒草杂树丛生,癞蛤蟆笨拙爬动,巨大的变压器发出嗡嗡电流声。
“萧南在哪?”
“我没见过他。”
冷军拔脚踩在蔡老六腿窝上,蔡老六扑通跪地,冷军一把薅住蔡老六头发,蔡老六仰面朝天,枪管猛然插进嘴里,蔡老六门牙磕断,被噎得直翻白眼。
“我今天心情不好,萧南在哪!?”
蔡老六脸涨得红紫,脖子上青筋暴起,头使劲地点。枪管离嘴,蔡老六剧烈呕吐。
蔡老六被绑在电线杆上,衣服塞嘴,一双牛眼里都是恐惧。
“办完事,我会来放了你,如果我回不来,只能算你倒霉。”冷军说。
蔡老六给萧南找的地方在一片杂乱民房中,巷子纵横交错、人口密集,不适合抓捕。冷军安静地在后窗边站了很久,手在衣兜里握着枪。确定里边没人后,冷军用刀挑起插销,轻轻翻入,轻盈敏捷。阳光穿过明瓦,一束光柱斜过黑暗的老屋,两个地铺上被子翻着,几个喝了一半的酒瓶散落在铺头。冷军拎把椅子,对门而坐,张着机头的手枪放在腿上,冷军猛灌一口酒,很辣。
冷军在老屋静静等待的时候,萧南和杨阳出现在市电影院门口。他们不是去看电影,他们看的是电影院门口的小摊子。小木架里夹着各种烟盒,木架边的小煤炉上煨着茶叶蛋,竹椅上的老人神情木讷,是萧南的母亲。
萧南打过电话给王露,王露在报社上班。电话拨通,王露说:“您好,哪位?”萧南沉默。这世上很多事情不好解释,王露瞬间明白了电话那头是萧南,她的嘴唇抑止不住地轻微抖动,呼吸沉重。
“是我,你听我说,不要说话。”
电话这边王露咬着嘴唇使劲点头,她忘记萧南没在面前。
“我很好,不要担心,我回过家,我妈不在,她在哪?”
“好的,好!我们会按你的意见修改。”王露身边有同事走过。
“妈在市电影院门口,你在哪?我要见你。”王露压低声音,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我会找你。”电话挂断。
这两年萧南母亲老了很多,萧南父亲死后,儿子成了她全部的希望。萧南出事后,公安局三天两头找她问话,街坊邻居指指戳戳,老人心如死灰。开水车拖不动了,老人做一辆小推车,车上一板香烟、一锅茶叶蛋。小车推遍大街小巷,推到日落西山,推到夜深露重。直到被狗咬伤腿,老人连小车也推不动了,电影院门口就多出了一个卖茶叶蛋的老人。
老人头发花白、神色孤伤,萧南鼻子一阵发酸。杨阳一把拖住要上去的萧南,几个穿纠察队制服的青年出现在老人摊前。那时候的纠察队就是现在城管的前身。本市的方言“纠察”和“狗插”同音,南方说“狗插的”和北方说“狗日的”是一个意思,本市百姓们管纠察队叫“狗插队”。
两名纠察队员在摊子一阵呵斥,老人看他们的眼神是恐惧与迷茫。几分钟后开来辆小货车,后斗上堆着小三轮车、折断的秤杆,水果……几名队员如狼似虎,拎着香烟、煤炉就往车上抬,茶叶蛋散落一地。老人伸出枯瘦的手臂阻拦,被一把推翻在地,老人抱住推她队员的腿,想保护她一点可怜的财产。“放手!”纠察队员的语气像极鱼肉百姓的国民党兵痞,老人攥着他裤管不松手,队员抬腿要踢。一人突然挡在老人身前,盯人的眼神阴冷,纠察队员打个寒战。老人浑浊的泪水在皱纹里洇开,杨阳扶着老人进了电影院。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7 对峙(2)
“操你妈!”纠察队员回过神来,骂骂咧咧地往车上走,一条挺拔身形疾速靠近,纠察队员余光刚刚扫过,萧南给他带来死神的讯息。
萧南一掀衣摆,一根枪管赫然顶上纠察队员的脸,萧南猛地扣下扳机。枪声响起,刚才还嚣张跋扈的一张脸,转瞬碎成了红光四溅的烂西瓜。一群纠察猛地抱头趴在地上,萧南衣摆遮枪,身形迅速消失在街角。
枪声撼动大地,电影院前血染黄沙。公安局倾巢出动,一天内两起枪案,满城皆兵。
萧南、杨阳衣领遮面,低着头疾步往老屋走去。他们本该马上离开这座城市,街上警笛呼啸,道路很快会被封锁。老屋里藏着子弹,萧南必须回去拿。冷军喝得两眼猩红,黑洞洞的枪口在等着他们。
进门前萧南一把拖住杨阳,仔细看他夹在门缝里的纸片,没有动过的痕迹。冷军坐得腰杆笔直,手臂平举,在等待一声门响。
门吱呀一声推开,明瓦上透下的光束,斜打在冷军身上,冷军就像黑暗舞台上唯一的舞者,光束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出坚硬的阴影。杨阳嗅到了死神的气息,肌肉瞬间僵硬,他不能躲避,杨阳身后就是萧南。枪声响起,杨阳胸部中弹,身体一顿。枪响瞬间,萧南猛地箍住杨阳往侧边翻倒。枪口移转,第二颗子弹尖利地撕裂空气,钻进萧南大腿。萧南抬手,五连发猎枪迸出火光,冷军一个翻滚,椅子被两枪击得粉碎。冷军还未完全站起,萧南已经飞身扑上,双方枪口直指对方脑门。枪声再响,子弹擦着对手耳边掠过,俩人已完全贴近。双方疾速握住对方枪管,两双眼近距离撞出火星,俩人转着圈同时开火,枪管都被拉偏,一人射出两发子弹,墙被洞穿四个窟窿,四道光线纵横交错。萧南一个侧肘砸在冷军脸上,冷军一脚正踩在萧南腹部,俩人闷哼一声同时松手,没有制约的两支枪管互顶对手额头,屋里灰尘飘飘,世界宁静。萧南邪性地一笑,冷军唇角紧绷,俩人瞳孔猛然收缩,扳机同时扣下。撞针发出两声清脆声响,两支枪里已没有子弹。冷军抽刀,萧南抽刀,萧南的刀划着寒光迎头劈下,冷军不躲,藏刀带着风声捅向萧南心口。萧南改劈为挡,藏刀当啷一声被架偏,俩人左手同时发力,枪托砸在对手头上,双方翻身后退三步,血顺着俩人的脸,滴滴滑落,有清脆的声响。街外数辆警车呼啸而来,警笛声由远至近。
“看来今天是分不出结果了。”萧南盯着冷军说。
“以后再动我兄弟,你会很后悔!”冷军说。
“你是个爷们,可惜我们不能成为朋友。”萧南望一眼血泊中生死未卜的杨阳:“这事算了吧。”
“这事算不了!”
“好,我会再找你。”
“我等你。”
武警踹开房门的时候,屋里只剩杨阳和满地斑斑血迹,墙上的弹孔漏进光线。萧南没有带走杨阳,如果带他走,杨阳只会死得更快。骆子建和纠察队员,都是萧南响的枪。萧南想,杨阳如果能活下来,顶多被关几年,不会有大事。
国庆节全城枪声轰鸣,市府震惊,坊间井巷传得沸沸扬,萧南被传成比“二王”更为牛×的枪手。国庆节枪击事件,也造成了全城混混大逃亡,走得及时的跑了,走慢一步的一网装进局里慢慢说。拘留所、看守所人满为患,这是继83年严打以来,第二次关押高峰。为了争取立功表现,混混们纷纷点水,一大批案件,也因此次大搜捕而尘埃落定。火车站、汽车站、每个出城的路口,都布满公安和背着微冲的武警,市委指示——罪犯有过侦察兵经历,携有枪支,为极度危险人物,一旦发现可现场击毙。萧南恍如人间蒸发,本市及附近县市都没有发现踪迹。萧南并没有走,有时候逃亡就像被狗群追,你愈是跑,狗越是追。萧南藏在地委一栋堆放杂物的小楼里,地区最高级别官员每日在他眼前出出进进,谁又知道他们开会讨论的杀人犯就藏在几十米外静静舔舐着伤口。
从老屋逃出来的时候,萧南用力扎紧伤伤腿,不让地面留下血迹,这时候任何一点疏忽都会致命。夜雾渐渐弥漫了城市,给萧南带来生机,穿过几条弄堂萧南爬进一辆没有熄火的小货车,司机走开买烟,这也是警犬停下的位置。货车驶入城市另一头,在一片杂乱的民房中萧南跳车,翻进一座没有灯光的小院。部队培养了一名优秀的侦察兵,也培养了一名生存力超强的罪犯。在厨房萧南挖出了腿里的弹头,刀刃浇上烈酒烧过。弹壳里的火药洒进伤口,噗嗤一声火光闪起,空气里混杂火药和皮肉的焦臭味,一截木棒牙印深陷。萧南躺靠在墙边,面无血色,辣酒灌进喉里,如簇簇火苗灼烧。昨日表彰大会上的战斗英雄,今天是危害人民安全的通缉犯,萧南摇摇头,屋外秋风瑟瑟,黄叶飘落。书包网 /?

17 对峙(3)
这时候荷枪实弹的武警静静埋伏在下角街,萧南要敢回家,再不会见到明天的太阳。王露是在单位被带走的,当时她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负责审讯王露的是李有德,李有德从县治安科调到市刑警队是因为一次抓赌。
李有德掌握了县里的一个赌博窝点,可他迟迟没有动手,治安科按罚没的赌资给干警发奖金,赌的太小,罚没不了多少钱。李有德动手的那天,桌上的钱堆成了小山,几个做生意的用尿素袋装钱豪赌。几名公安忙着铐人,李有德将几沓新钞悄悄塞进里兜。李有德在几个生意人身上搜出了存折,最少的六万,最多的八十多万。李有德眼睛都瞪圆了,他一直以为自己算是富人,可面对这些铐在墙角的等待发落的傻×,他就像一个叫化子。几名带着存折的生意人在治安科渡过了他们一生最难忘的几天——电棍、拳头、脚尖,比起几天不让睡觉来,这些都不算什么。火柴棍撑起眼皮,一百瓦的台灯迎面照射,三天下来,除了存折上八十多万的生意人,其余几人彻底崩溃,交代出存折密码,承认那是赌资。最后一个死不松口的赌徒,被打到大小便失禁,炫目的台灯对他已不起作用,他睁着眼睛也能睡着。
李有德说:“你就别撑了,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你要死了,再多钱也没地儿花。”
生意人说:“钱是亲人,比我爹还亲!你弄死我吧,我不会说的。”
李有德当然不会弄死他,那样自己也要坐牢,李有德只要钱。
李有德说:“现在像你这么有信仰的人不多了,真的,我真服了!真的,换我是你,我绝对做不到。你要是个落入敌人手中的地下党,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当叛徒。可惜了,现在是新中国。知道什么是新中国吧,就是人民民主专政,你继续这样捱下去,就快就要被专政了。”
李有德喝口水,把台灯关了,水杯递到已经快像死人的生意人手里,李有德接着说:“就冲你和钱这个亲劲,我佩服你,你比我强多了。这样吧,存折你还拿着,也不用告诉我密码,我让你打个电话,你让人送二十万来,八十万减二十万,还剩六十万,这笔帐你会算吧?”
李有德立功了,立功过程领导不会去关心,重要的是结果。李有德罚没的赌资,足够县政府盖一栋办公大楼。县长说:“小李啊,你真是个人才!”
人才李有德调进市刑警队,面对惶惑恐惧的美女王露,李有德成竹在胸。外面的一切逻辑、道德、文明,在这里统统止步,这里是上帝禁区,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王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强光罩在脸上,两天没合眼的王露依旧美得像个天使。李有德咕咚咽下口水,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一个杀了人的流氓死心塌地,肉体的折磨对她几乎不起作用。美丽的女人有超出常人的自尊与骄傲,李有德擅长的就是毁坏和践踏。
强光长时间灼照,王露嘴唇干裂,血丝渗出,李有德一直不给她水喝。眼前的耀眼的灯光晕成了太阳,王露似乎看见她和萧南长了一对翅膀,牵着手在很高的地方飞翔。李有德递给她一大杯凉水,王露捧起水杯往嘴里倒,纤细的脖子上下吞咽,李有德又一阵心动。李有德心想:“操他妈的,凭什么流氓比老子有钱!凭什么流氓能玩漂亮女人!”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李有德什么也不问,一桶凉白开放在王露手边。
“我想上厕所……”王露声音虚弱无力,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她喝了太多的水。
“你什么时候交代,什么时候就去上厕所。”李有德心底涌起一阵快感。
萧南没有离开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杨阳。报纸登杨阳没有死,被看管在医院养伤,萧南在等,等杨阳枪伤再好一些,他要救杨阳出来。
挂钟在墙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秒针的每一次走动,都像锤子敲向一根敏感的琴弦,王露皮肤上渐渐结起粒粒细疙瘩,浑身肌肉绷紧。
“求求你……让我去厕所……”王露脸色潮红,声音低如蚊鸣。
“我只要五分钟,说完你就可以去。”李有德摊开审讯薄,笑得意味深长。
王露招了,如果在这个龌龊的男人面前尿裤子,她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死并不可怕,为了萧南,王露会毫不迟疑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她不能把这样的羞辱留给萧南。她必须活下去,还有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需要她。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7 对峙(4)
游泳馆储物柜的钥匙一直挂在胸前,王露扯下放在李有德面前。
“我只知道这么多,你再逼我我只能去死!”
洗手间里王露失声痛哭。
“萧南……我对不起你,可我还不能死……”
王露以为交代了就可以回家,家里还有一个老人。李有德一张逮捕证摊在她面前,王露以窝藏罪被逮捕,关进看守所等待判刑。
从老屋出来,冷军游游荡荡。城市夜雾弥漫,天落起了小雨,车灯照过来,雨丝连绵不断。秋天的雨水冰凉,冲去冷军脸上的血迹,却洗不去他心头的迷茫。冷军一直在想,当初一把军刺顶在欺负骆子建的青年脖上,到底是救了骆子建还是害了他,不是因为自己,骆子建也许会考上大学,现在正过着安稳幸福的生活。救护车的蓝灯从身边闪过,刺鼻的消毒药水味飘来,冷军发现自己又走回了医院。枪和藏刀在腰里硌着,冷军用塑料袋扎紧埋在医院桂树下,他不想带着这些进骆子建病房。
冷军别扭地在病床柜子上放下两桶麦乳精,一篮水果,他很少做这样的事。骆子建还在昏迷中,浑身插满管子,床前母亲木讷地坐着,大姐双眼红肿地陪在身边。冷军浑身湿透,嘴唇发紫,水顺着袖口往下滴。大姐望一眼冷军,到床头拿了毛巾递过去。冷军说:“对不起。”大姐叹口气。
窗外肥硕的芭蕉叶硬朗青翠,雨水打在上边有细碎的声响,病房里沉默安静,水汽在冷军身上慢慢蒸腾。十几名公安悄悄靠近房门,手按在腰上,神情凝重,他们怀疑冷军有枪。冷军望一眼门口,安静地走到走廊,带上房门。十几名公安双手握枪,后退几步,与冷军保持距离。护士在远处使劲捂着嘴,冷军双手放在头上,慢慢转身。
“小声点,我跟你们走。”冷军说。
几名公安一拥而上,把冷军猛地按到地上,膝盖顶住后背手臂,手铐敲了上去。冷军没有反抗,在他身上没有搜出凶器。
连夜审讯冷军的是付国强,审讯室里付国强和俩名干警坐成一排,台灯往前照着,冷军坐在对面椅子上,双手反铐。
“国庆节下午两点至六点你在哪?”付国强问。
“在街上闲逛。”冷军答。
“有没有人能证明?”
“没有。”
“你头上的伤怎么弄的?”
“不小心撞的。”
“……”
“我知道你冷癫是条好汉。”付国强叼着烟转到冷军旁边,扶着冷军肩膀低声说:“今天我不会打你,有人开枪了,有人死了,你不说清楚,嫌疑人也许会是你。你说不说都一个样,我们有证据。”
“付队。”
“想说了?”付国强问。
“来支烟。”
拒不交代的冷军被丢进看守所,老屋遗留的酒瓶上有冷军指纹,付国强想,再加上杨阳的指认,冷军就算零口供也能量刑。
冷军被带到医院是两天以后,肺部被子弹洞穿的杨阳已经醒来。
“认识他吗?”付国强指着冷军问杨阳。
“认识。”拿下氧气罩的杨阳声音怪异,胸里像是一个破风箱来回地拉。
“他是谁?”
“冷军。”
“老屋里开枪的是不是他?”
“不知道,屋里光线很暗,我没看清……中枪后我就晕了。”杨阳一句话说得太急,剧烈咳嗽,护士开始赶人。付国强指指杨阳,推着双手反铐的冷军从病房出来,冲门口俩名晃腿站着的干警吼一句:“看紧点!出了岔子你们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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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仇恨(1)
第一次进看守所的王露无疑是一条被丢进狼群的绵羊,面对完全陌生的动物世界,女号的犯人马上判断出这是个新雏。因为拒绝背毛主席语录等娱乐项目,王露被掴脸揪发、拳打脚踢。王露只知道萧南犯了事,不知道萧南在江湖上的人王地位,她始终没有提萧南,没有女犯人知道她们修理的是萧南的女人。一夜的政治课上下来,王露满面伤痕、目光呆滞。看守所隔成两半,男左女右,放风场地用钢丝网隔开。看见女号那边进了新犯人,男号这边兴奋异常。“军哥,女号那边来个女的,真他妈漂亮!”一个混混讨好地对蹲着的冷军说,冷军抬头瞟一眼铁丝网那头,看见了鼻青脸肿的王露。萧南逃了以后王露才来的本市,除了常在下角街玩的,大部分混混不认识王露,下角街的混混曾指给冷军看,说那是萧南对象。冷军披着风衣站起来,晃到铁丝网前边。
“谁打的她?”冷军冲铁丝网那头问,一群女犯围了上来。
“军哥,怎么了?”几个打王露的女犯问。
“谁打的她,你帮她打回来。”冷军对那边的女牢头说。
“军哥,怎么了啊!?”几个打王露的女犯一阵发怵。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她是萧南的女人。”冷军神情冷漠,几个凶悍的女犯像被兜头浇了盆冰水,从头凉到脚趾头。
当天夜里,几名女犯被女牢头领一帮人打成了猪头,既给冷军面子又帮萧南出气的事,不管男女流氓,都会去干。几名女犯回到自己号子,在王露面前跪成一排,哀求原谅。王露慢慢有点明白她男人的江湖地位,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平日温柔善良的王露瞬间爆发,耳光抽脸、拳拳到肉,几个女犯的头在墙上撞得咚咚直响,号子里其他女犯跟着拳打脚踢。风水轮流转,昨夜还睡马桶边的王露,今天新立为王,上了一铺。
付国强把冷军的卷宗送去了检察院,等待对冷军的公诉。张杰这边团团乱转,找到了黑皮。
“黑皮,上回子建都是通过你捞出来的,你妈的赶紧找人啊!要花多少钱我去弄!”张杰想草包那还有不少钱。
“操!你以为我不急啊,骆子建那事和冷军这事能一样嘛!?这事别说一派出所所长,就付国强他也不敢揽!”
“……这回军哥真要折进去了……”张杰一脸死了娘的表情。
“也不是没办法……”黑皮把头抓成了鸡窝。
“操你妈,赶紧说!”
“欧阳丹青家里水深,只是咱俩和他没什么交情。”
“那是军哥的事,他肯定得管!”
欧阳丹青考的本市一所大学,家里就他一根独苗,不舍得让他走太远。张杰找到欧阳丹青的时候,他正在球场打球,瘦高的身影满场飞奔,矫健敏捷,球场边一大群女生阵阵尖叫。一身匪气的张杰在大学里很扎眼,欧阳丹青拖着他躲进一片小树林。
“军哥被抓了,这次事情闹的有点大。”
“怎么了?”
“子建被萧南打了一枪,军哥去报仇,把杨阳打伤了。”
“没死人吧?”
“萧南打死一个纠察,不过和军哥没关系。”
“没死人就行,你回去等我信。”
张杰没想欧阳丹青答应的这么痛快,他觉得欧阳丹青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是一种优越生活和社会地位凝结的自信。
付国强被叫进办公室的时候,黄瑞云背着身站在窗口抽烟。宽大的大班台是黄瑞云上任后买的,光可照人的桌面上摊着卷宗和一条软中华。付国强对这个新上任的局长没什么好感,甚至有一丝厌恶。公安局长也是警察,可黄瑞云身上没有多少警察的味道,更多的是一个政客的圆滑与心机。付国强想起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局长,上衣兜里掏出来的永远是一包大前门。
“局长,您找我?”付国强没敢像以前进局长办公室一样随便,身子绷得笔挺。
“坐,强子你坐。”黄瑞云递过去一根中华,转身去给付国强泡茶。
“###,别忙了,有什么活要干的您交代就是。”黄瑞云的刻意亲昵,让付国强浑身不自在。
“不着急,先聊聊……这是特级大红袍,朋友从武夷山捎来的。”黄瑞云放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在付国强面前。
“家里都还好吧?”
“挺好的。”付国强闷头抽烟。
“听说你们一家四口人就住五十平米的房子?”
付国强望一眼满脸关切的黄瑞云,他不知道黄瑞云怎么知道的。付国强和老婆结婚五年,一直不敢要孩子就是因为房子。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18 仇恨(2)
“局里马上要分房了,像你这样既负责任,业务能力又强的同志,应该优先考虑。”
“谢谢###!”付国强刷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恨不能给黄瑞云敬个礼。
“坐!坐下来……谢我干啥,要谢也该谢组织。”
“强子啊,你正当壮年,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以后好好干,副局的位置马上要换人了……”
黄瑞云意味深长地看着付国强。付国强听着有点蒙,怎么好事都让他赶上了,现在再看黄瑞云的一张包子脸,居然有几分好感。
“这个你看看。”黄瑞云把卓上的纸袋递给付国强,是检察院打回来的卷宗,冷军的。
“证据链不完整?”付国强一脑门问号,原来这种案子检察院都提起公诉,除非有特别的关系检察院才会卡。
“是啊,这案子既没嫌疑人口供,又没受害人指认,会冤枉好人的。”
“冤枉好人!?”付国强霍地站起来:“老屋那五枪要不是冷军开的,我脱了这身警服!”
“强子,现在是法制社会,凡事都讲证据,我看这案子就这样结了吧,你回去打个报告上来。”
“那个有冷军指纹的酒瓶就是证据!”
“这个说明不了冷军到过老屋,要是别的嫌疑人故意放在现场,转移我们注意力呢?”
“###!我们都明白那人就是冷军,就这么把他放了,他身上还有枪,随时会弄出人命!我们要对群众负责!”付国强的声音拔高。
“你的意思我对群众不负责了?”黄瑞云一张脸冷下来。房间气氛凝重,茶杯里氤氲出丝丝缕缕的茶香。付国强梗着脖子不答腔。
“放了冷军是组织的意思。倒是萧南,已经枪击数人,你怎么办事的?这么久了还抓不住人?你这是对群众负责的态度!?”
“就这样吧,我还有事要办。”黄瑞云开门送客。
盯着付国强的背影,黄瑞云已决定让他下课,但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冷军的案子只是个风向标,黄瑞云已明白付国强和他不是一类人,永远不会和他走到一起去。对于冷军,黄瑞云已没有当初帮侄子黄国明的心情。上面已经暗示,放了冷军,他不会因为一个混混,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付国强这样的人,永远爬不上去,和他商量就是试探,没他的报告,黄瑞云一样可以放人。
管教通知冷军出狱的时候,冷军正和几个打着脚镣的死刑犯扯淡。听见冷军要出去了,几个死犯眼里立马暗了下去,这个江湖盛传的老大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没有人味,他们喜欢冷军。
冷军没带什么东西进来,要走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多了很多东西——香烟、购物券、新衣裤、新皮鞋、各种食物……冷军把这些东西拿被单裹了,哗一声倒在几名死刑犯面前。
“兄弟,走好这最后一段。人呐,来这世上走一遭,早晚都得去,你们先走几步,没准哪天我就去找你们了。走那天,我去送你们。”
冷军挨个和几人抱了,几名死犯声音哽咽,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从看守所出来,冷军直接去了医院。他进看守所两个月,进去时是秋天,出来时是冬天,冬天好像一直都很阴沉,让人心情好不起来。光秃秃的枝桠和纵横交错的电线,像张网一样织在城市上空。医院门口多了很多便衣,散落在各个角落,目光警惕,腰部有硬物突显。从三轮车上下来,冷军掸掸风衣,在摊上买了两筐水果,角落里射出的目光,束束打在冷军背上。
住院部走廊里三三俩俩站着些年轻人,看着都很歪,一身的桀骜不驯。是张杰领着机械厂一帮人,轮流替骆子建站岗。走廊入口一条身形被逆光剪出,张杰眼睛一亮。
“军哥!什么时候出来的!”张杰一溜小跑迎了上去,一双手兴奋得不知道往哪放。
“刚出来,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们。”冷军撕开一包健牌,散给围上来的一帮人。
“嘿,这欧阳还真通天了。”张杰没想到欧阳丹青捞人效率这么高。冷军一瞪眼,没让他往下说。
“你们这是干嘛?”冷军问。
“萧南来过医院。”张杰说。
冷军注意到,不单医院门口有便衣,住院部各个角落也散落着一些脸色凝重的人,目光在每个进出的人脸上扫过。
萧南像只猫一样,蛰伏在这座城市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两个月过去了,枪伤愈合的萧南开始行动。所有人都以为萧南已经远走高飞,没有一个人会在众目睽睽下杀了人还不逃。杨阳病房前六名刑警三班换岗,每班两个,这只是看管杨阳的部署,谁也不会想到萧南会如此疯狂。萧南没有从门口进去,并不是不敢,他自信能在两名公安反应前做两次点射,可那样会失去逃跑的时间,萧南从窗户进入病房。事后付国强仔细看过现场——病房在六楼,一根落水管经过,对一名经验丰富的侦察兵来说,顺着这根水管攀上六楼,是很简单的事情。铁窗上的钢筋被拉出一个足够进人的宽度,钢筋上没有硬物摩擦和击打的痕迹,二指粗的钢筋,没有人能徒手扳开。付国强始终没想明白,萧南的工具只是一件浸湿的被单和一根做杠杆的钢管。

18 仇恨(3)
被单越绞越紧,钢筋慢慢往中间并拢,发出轻微的声音。杨阳看着黑夜中熟悉的身影,心脏砰砰狂跳。萧南像只猫一样跃进病房,依旧挺拔英俊。萧南唇角扬起,露出邪性的笑容,杨阳泪水顿时涌出。萧南拍下杨阳的脸,搂住杨阳的肩膀用力一箍。杨阳觉得一股力量传来,这两个男人,随时会为对方去死。
萧南走到门后,压满子弹的猎枪握在左手,萧南摆下头,杨阳心领神会。
“政府!我要拉屎!”杨阳喊。
“他妈的,你就是我大爷,我大爷都没让我这么伺候过!”一名刑警推门进来。
萧南一掌横切在刑警后脖,一条高大的汉子无声软倒,萧南弯腰抽出昏迷刑警的枪。房门慢慢拉开,李有德叼着半截烟望进去,身体瞬间僵硬。房门后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和萧南刀刃一样的眼神,这眼神此后在李有德的恶梦里反复出现。萧南枪口一摆,李有德慢慢进来,手枪就在腋下,可李有德不会去掏,李有德不想当英雄,警察身份对他来说只是能带来金钱和权力的一份工作,除此外无任何其他意义。
门轻轻带上,锁头咔嚓一响。李有德高举双手,像一个被活捉的俘虏。
“不要乱动,更不要怀疑我敢不敢杀公安。”萧南掏出李有德的枪和手铐钥匙。
“你是不是想带走他?”李有德很合作。
“你有意见?”萧南摸出李有德兜里一包软中华,给自己点上一根,嘴角斜起一丝嘲讽。
“你这不是救他,是毁他。”
“你已经回不了头,他还这么年轻,坐几年牢出来还是可以讨老婆生儿子……”
李有德后头的话被一拳砸回了肚子里,萧南出拳迅疾刁毒,李有德咣一声被砸倒,脑袋就像刚被火车撞过,满嘴牙松动。
“你话太多了。”萧南又一脚奔在李有德脸上,李有德一口血喷上墙,里面几颗牙齿。
微明的田野晨雾流淌,一垛垛的稻草披着白霜静默无声,白色的小菊花挂着露水四处零星,启明星在暗青色的天际明灭。俩人从雾霭里走来,一个单薄瘦高,一个肩宽挺拔,裤管被露水打湿一截。
“就这坐会吧。”萧南在一个机井边站住,井口一块水泥板,井侧一条小溪蜿蜒东流。
杨阳把包打开,掏出烧鸡、卤牛肉、豆腐干,一瓶辣酒用两个碗分了。
“来,哥敬你。”萧南拿碗往杨阳碗沿一碰,咕咚灌下一口。
杨阳枪伤还没好净,一口酒灌急了,一阵猛咳。
“杨阳,有没有想过将来?”
“想那玩意干嘛,累得慌。”
“你最想过什么日子?”
“和萧南哥闯荡江湖,像现在这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杨阳抓过一块牛肉。
“没了?”
“没……了!牛肉很香,杨阳使劲地嚼。
萧南沉默地喝酒,杨阳撕起一根鸡腿吃得兴高采烈,年轻的脸庞看不见一丝沧桑。一瓶白酒很快见底,杨阳打着饱嗝,脸红脖子粗。
“手给我。”萧南说。
杨阳困惑地伸手过去。
一道白光划过,手铐发出清脆的声音,杨阳一只手腕被铐在机井水管上。杨阳使劲地挣,萧南退后几步安静地看着,手铐撞击水管的声音穿透田野。
“萧南哥,这是干啥啊?!”
“杨阳,我是不是你哥?”萧南眼里有潮湿。
“你永远是我哥!”
“当哥的有害弟弟的不?”
“萧南哥,你想说啥啊?!把我放开再说!”
“你能为我挡子弹,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有你这样一个弟弟,这辈子,我也值了。听哥的话,回去踏实坐几年牢,别再找我。如果我还活着,咱哥俩还有见面的那一天;如果我死了,你就替哥烧点纸。”萧南声音里有颤抖。
“萧南哥!你放开我!放开我!”杨阳泪水涌出,使劲挣手,手腕被磨出了血。萧南已经走出十几步。
“萧南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杨阳迸出凄厉哭喊。萧南背影立住,缓缓转身。
“我这一辈子都是连累亲人,如果你当我是你哥,就安心回去,替我照顾好我妈。哥谢谢你了!”
一条汉子双膝跪地,头在地上连磕三下。
风起处,一条孤单的身影消逝,天际间一片浩淼。有人在风中哭喊,有人在天涯断肠。
李有德青着脸出现在看守所,半边腮帮子淤肿,眼睛被挤成一条细缝,门牙处黑进去,说起话来嗤嗤漏风。王露被李有德提审,带进犯人称为黑屋子的房间。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18 仇恨(4)
“萧南在哪?”
“不知道。”
“我再问你一次!萧南在哪!?”李有德一把揪住王露头发,呼呼地喷着酒气。李有德来之前灌了大半斤白酒,眼睛血红。
“你打死我也没用,我确实不知道他在哪。”王露表情平静,眼里闪过鄙夷。
李有德瞬间爆发,对萧南的仇恨烧得他失去理智,拳头砸在王露脸上、身上发出沉闷钝响,王露一声不吭,血顺着嘴角往下淌,神情不屑。李有德听见自己心脏像面大鼓一样在胸腔里咚咚回响,李有德一把揪住王露的头,往墙上猛然一撞,王露身子一软,昏了过去。李有德连踢几脚,地上的身体没有动静,脸俯到胸口,还有心跳。女人胸前一团柔软滑腻的脂肪摩擦着李有德的耳朵和脸,李有德寒毛根根立起,欲望和仇恨像一桶点着的汽油,在身体里轰然爆开。
李有德趴在王露身上耸动,原始的欲望造就生命也带来罪恶,随着极端的仇恨和快感在身下喷射而出,理智回到大脑,李有德开始后悔。王露被穿好衣服丢进禁闭室,李有德和管教打过招呼,一星期内不放王露出来。李有德考虑得很缜密——女犯时常乱咬公安弓虽.女干,见得多了管教和武警都不会相信;一个星期的禁闭出来,王露腿间的证据早已烟消云散,那时候王露就算告到哪,也证明不了自己被弓虽.女干。
王露安静地靠坐在禁闭室里,月光漏过铁窗,映照着一张苍白美丽的脸。她不会说自己被弓虽.女干,比起萧南的尊严,王露愿意承受一切,她只为这个男人而活。月华如水,抚慰着身隔千里的一对男女。此刻的萧南,正躺在云南一座深山的破工棚里,四周疲累脏臭的矿工鼾声如雷,棚隙里漏进洁白的月亮,一个英俊的男人眼里有思念
冷军靠在树底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明白了医院为什么这么多便衣。杨阳被乡派出所送回来后,关进了原先的病房,这回是作为诱饵。冷军和杨阳都清楚,萧南不会再来了。
病房里两个女人坐在床前,一个是骆子建母亲,一个是夏晓岚。骆子建枪伤住院后,夏晓岚天天往医院跑,骆子建赶了几次不顶用,也就由她去了。听见门响,骆子建抬头,骆子建依旧瘦削帅气,脸色比以前好了很多。兄弟间目光交错,眼里千言万语,胸中心潮起伏。看见冷军进来,骆子建母亲居然拖条凳子让冷军坐。老屋火并案,在本市早传得沸沸扬扬,骆子建母亲开始喜欢冷军,不管儿子是不是和他学坏的,一个人肯为了兄弟去舍命,也就不是个坏人。夏晓岚找个由头,拖着萧南母亲上街买东西,门静静带上,骆子建歪着头看别别扭扭拎着两筐水果的冷军。
“这不像你干的事。”骆子建憋着笑。
“我也就为会你干这事!”冷军放下手里东西靠坐到骆子建边上。
“没事了吧?”冷军把手搭在骆子建肩上用力一搂,鼻子有些发酸,他兄弟活过来了。
“没事了。”骆子建揭开肚子上的胶布,一个铜钱大的枪疤。
“军哥!”骆子建扭头望着冷军,声音有点发颤。
“咋了?现在咋跟个娘们一样。”
“你是不是去找萧南了?”
冷军没有答话,给自己点支烟。
“出院后有什么打算?”冷军问。
“想去考个驾照,跑长途。”
“那多没前途,还是继续扛水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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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相惜(1)
骆子建出院那天,去了几十辆车。锃亮的红旗打着蹦灯,后头跟着几辆中巴车,一串小面的。浩浩荡荡的车队驶过城区,交警以为来了什么大领导,一路绿灯放行。车队驶进小街,鞭炮足足响了大半小时,街坊们瞠目结舌。酒席从街头直摆到街尾,不收礼金,所有街坊家里几天没有开火。事情操办得井井有条,草包展示了惊人的管理能力。混社会就是这样,当你只是小流氓的时候你就是流氓,当你是大流氓的时候你就是成功人士。街坊们啧啧赞叹,骆子建本份的父母不知道该害怕还是高兴。
之后骆子建去学开车的大半年,本市从未有过的平静,冷军的江湖大哥地位众望所归,地下秩序变得有条不紊。那段时间是冷军的黄金岁月,唯一能和他抗衡的萧南亡命天涯,蔡老六、黄国明、四大金刚之流避之惟恐不及,其他正在拼打天下的少年更是视冷军为偶像。
骆子建从交警队拿着驾照出来,一辆披着红绸的崭新东风卡车停在门口。冷军叼着烟斜靠在车头,穿咖啡色长摆皮衣,领口一圈貂尾,扁粗的金手链,胸口挂金牌,腰上别BB机,名牌白衬衣、裤线笔直的铁灰色西裤,锃亮的老人头皮鞋,头发用摩丝梳得丝丝不乱。这样的一套行头,套在一个农民企业家或一个包工头身上,怎么看都是一身铜臭的暴发户。冷军这样穿却很英俊,而且很歪。衣服本身并不歪,可被冷军套上去,就带着股俯视天下的野气。
骆子建上去一拳擂在冷军胸口,把驾驶证递过去。
“行!以后也是有本的人了。”冷军一捅骆子建肋巴骨,骆子建怕痒。
“还是实习本。”
“实习本也是本。接着。”冷军一抛钥匙,骆子建接住。
“上车!我是第一个坐你车的人。”冷军一拉车门,上了副驾驶座。
“谁的车?”骆子建坐上驾驶座上,面对簇新的仪表盘有点慌。
“你的。”
“游戏厅的分红我替你花了,买了这辆车。”冷军看骆子建有点迷糊。
“行了,赶紧走,我还等着看你技术。”冷军催促骆子建着车。
“不怕我手潮?”
“走吧,死不了,就撞了能和你死一块,我也乐意。”
开卡车去“皇朝”吃饭的,骆子建算是第一人。九十年代初,皇朝是本市最豪华也是唯一的海鲜酒楼,一尾龙虾从海边运到内地再摆上酒桌,身价几十翻。车在酒楼门口停下,一盘万响鞭炮噼噼啪啪炸响,张杰、钟饶红、欧阳丹青和机械厂一帮人迎上来。门口的迎宾望着卡车瞠目结舌,见是冷军一帮人,也不敢让他们停别处。
“哥!”欧阳丹青上去搂着骆子建往里走。
“发育的不错。”骆子建一拍已经比他高出半头的欧阳丹青后脑勺。
“净长个子不长脑子,大嫂说的。”欧阳丹青冲着钟饶红乐。
包厢门推开,暖风扑面,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照着张二十人大桌,水晶吊坠晶莹璀璨,宽大的落地玻璃,掩映街道霓虹。
张杰给欧阳丹青倒一杯酒:“丹青,我替军哥敬你一杯。”张杰现在也是本市老大级别混混,能让他甘心情愿敬一杯酒的人不多。
“杰哥,你也折我。”欧阳丹青站起来。
“喝了吧,这么些年,哥哥们没怎么照顾你,净是你帮我了,说一个谢字都太薄。”冷军望着欧阳丹青说。
欧阳丹青举杯一口闷了,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哥,这杯酒,我敬你们的。喝了这杯酒,下一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欧阳丹青神情暗了下来,家里已经帮他办好留学护照,过几天他就要去美国。
“丹青,在外头好好读书,我们离的远,也照顾不上你。念完了赶紧回来,还这么些哥哥们在家惦记着你。”钟饶红一直把欧阳丹青当弟弟看,突然说要走,眼睛潮了。
“嫂子,你放心,我一定回来,也就几年的事。”
“别听她的,男人就该四处闯闯,在外头混的好就在那安家,回头给我领个老外弟妹回来。”冷军说。
“老大、子建哥,你们性子烈,我放心不下。杰哥,我没在的时候,你一定替我看着点。”
“丹青,你放心吧。”张杰说。
“大嫂是个好人,哥,你要照顾好她。”欧阳丹青对冷军说。冷军拍拍欧阳丹青肩膀,钟饶红在边上眼圈通红。
众人沉默地喝酒吃菜真情的年代,他们就这样各奔东西。北风浩荡地刮,一个老人从夜色中一路走来,衣衫褴褛,佝偻的背上压个沉重肮脏的尿素袋。垃圾桶揭开,老人一双乌黑的手在里面翻翻拣拣。一个饭盒掏出来,饭盒里还有些剩菜剩饭,老人靠墙蹲下用手抓着吃。冷军透过玻璃,沉默地看着那个老人,是萧南母亲。冷军第一次看见萧南母亲,是在法院。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9 相惜(2)
萧南逃亡后两个月,法院公审一批犯人,那天冷军带着钟饶红去看了,里面有冷军认识的混。被告席上一排穿黄马甲的犯人,杨阳、王露也在中间。杨阳一副元帅阅兵的样子,冲着旁听席的熟面孔微笑点头;王露脸色平静,一双大眼睛已没有以前的光泽,目光触上旁听席里一位老人,王露泪水滚落。
“妈!”王露喊。
“闺女,你受委屈了啊!我们萧家造的孽,怎么能让你来还。”老人俯到栏杆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牵王露的手,庭警一把拦住。
“妈,你回去吧,不要耽心我。”才两个月没见,萧南母亲好像老了十岁,一条伤腿愈发瘸了。王露心如刀割,她不知道以后老人该如何生活。
老人曾经去过看守所,看守所在城外十里,老人瘸着腿一路问过去,几碗王露爱吃的菜在竹篮里用棉垫捂着。
管教干部说:“今天不是探望时间。”
老人说:“同志啊,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你就让我见闺女一眼吧,看一眼我就走。”
管教干部说:“探望时间再来吧。”
老人说:“你行行好,替我把这些东西给我闺女吧。”
管教干部说:“这违反纪律。”
从看守所出来,老人拖着一条伤腿往回赶。风在田野里打着旋,卷起枯叶稻草,天际夜色渐浓,吞没老人踽踽背影。乡间地头漆黑一片,老人渐渐走迷了方向。竹篮还在臂弯里挎着,伸手进去铝饭盒还有余温,老人从早上出来到现在滴米未进,又饿又冷,老人还是没有打开饭盒。一条水沟在夜色里闪着微弱的白光,看上去就象一条平坦的路,老人一脚踩上去,水寒刺骨地没到腰间。老人扒着田埂上的荒草土坷,田野里回响着一声声:“萧南……萧南……”远处村庄灯火零星,狗吠声声。
萧南妈被救回去后大病一场,原来灰白的头发已是满头银丝,如果不是下角街一帮少年照料,老人也许已经入土。
审判长一声棰响,杨阳六年劳改,王露三年。
萧南妈软倒在地,趴在地上咚咚磕头:“青天大老爷啊,王露冤枉的啊!冤枉的啊!你们为什么要关好人!?她是个好人呐……好人……我儿子作的孽,为什么要让她来还啊!你们抓我吧,我替他们坐班房!你们抓我吧!”哭喊声撕心裂肺,庭警围了上去。
“妈!你不要这样!我没事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出来,要等着我出来啊……”王露抓着栏杆声声哭喊,法警使劲掰她的手腕。
“我操你们的妈!放开她!”杨阳被几名法警摁在墙上,使劲挣扎。
因为扰乱法庭秩序,杨阳被加刑一年。
王露劳改后,萧南母亲流落无依,卖香烟、茶叶蛋的小摊子被纠察队没收几次后,老人白天到菜场拣烂菜叶子,回去用白水煮着吃,晚上就出来翻垃圾桶。
“身上带了多少钱?”冷军问草包。
“几千块总是有。”草包说。
“给我。”
冷军拿钱下楼。
“等等。”冷军紧走几步追上老人。
“你是谁?”老人眼睛浑浊,脸上皱纹密布。
“我是萧南的朋友,这些钱你拿着。”冷军把一沓钱塞到老人手里。
“你是个好孩子,我不能拿你的钱。”
“拿着吧,这是我还萧南的钱。”
第二天冷军出现在下角街,下角街一帮少年低着头躲开。冷军在萧南家的弄口租了爿小店铺,摆上冰箱、烟酒、杂货、电话,替萧南妈开了家小店。
“萧南这孩子一辈子做错事,总算交了你这样一个好朋友。”老人掀起蓝围裙擦拭着眼角。“这是我呼机号码,以后要进货就打给我。”冷军说。
欧阳丹青是元旦后走的,没赶上过年。上车前欧阳丹青抱着冷军和骆子建:“哥,我没在的日子,有啥事都忍着点,想着点嫂子。”冷军拍拍欧阳丹青后背:“行!以后谁打我左脸,我把右脸也伸给他。”红旗车往省城方向疾驰而去,喷出团团气雾,后窗上欧阳丹青一张回望的脸。欧阳丹青不知道,他走后不久,冷军刀锋过处,两具尸体扑落尘埃,冷军、骆子建亡命天涯,走上赵德民和萧南的老路。多年后欧阳丹青说:“冷军、骆子建是俩个生错时代的任侠,他们不能跟随社会一起转型,只能注定消亡。”
日子看着闲,却一天紧一天,转眼就是大年夜。冷军在家里吃完年夜饭,被钟饶红打电话喊出来。街上孩子捂着耳朵放二踢脚,围成一圈点火莲花,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烟火的硝烟味,闻着喜庆。

19 相惜(3)
“大冷天的,出来干嘛?”冷军跺着脚抽烟,哈出来团团白雾。
“没啥事,在家闷,不可以出来走走啊。”钟饶红围着大红围巾,戴顶线帽。
“我给你打的毛衣怎么不穿?”钟饶红学会打毛线后,给冷军织了件花里胡哨的毛衣。
“穿上我怕蜜蜂蜇我。我们往哪走?”
“去下角街。”
“去哪干嘛?”
“看看萧南妈去,一个人孤零零的,真可怜。”钟饶红在法院见过萧南母亲后,时常会拖上冷军去看看老人。
“你还真他妈善良。”
“你不善良还给人钱?还给人开店?”钟饶红一瞪眼。
中秋、除夕这样的节日,是孤身人的毒药。
城市鞭炮声声、万家团聚,孤灯下老人呆坐发愣,一桌菜已经冰凉,门突然被拍响。
“大妈,给您拜个早年!祝您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钟饶红敲开门就作揖,身后站着冷军。老人又惊又喜,让俩人进屋,转身用红纸包两个红包:“这是大妈给你们的压岁钱,保佑你们平平安安的。你看菜都凉了,我给你们下饺子去。”
饺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屋里多了人,就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氛,灯似乎也更亮了。饺子是白菜肉馅,菜多肉少,入口清爽,冷军、钟饶红吃得很欢。老人先是笑吟吟地看着俩个年轻人,一会就开始抹眼泪:“萧南也爱吃这种饺子。”冷军低头不语。
“王露这孩子在班房里不知道是怎么过年的,会不会有饺子吃。”老人说。
“大妈,你放心,里面过年啥都有,元宵节我替你看她去。”钟饶红眼眶湿了,耳边又响起王露在审判庭上的声声哭喊。
王露服刑的农场就在隔壁市,乘客车当天可以来回,元宵那天钟饶红赖着冷军陪她去农场看王露。铁栏杆那头,王露坐得木然,脸色憔悴枯黄,眼睛长时间盯着一点看,只有说到萧南,生命和活力才又回到这个女人身上。王露问:“萧南没事吧?”钟饶红看看冷军,冷军说:“没事。”王露问:“他会回来的吧?”冷军说:“会回来的。”王露说:“是啊,他会回来的,我说过要给他生个儿子,可我还没有怀上。”冷军低头抽烟,钟饶红别过头去抹眼泪。
回到城里天已擦黑,一盏盏灯就那样亮了起来。河两岸行人如织、摩肩接踵,是市里组织的元宵烟火表演。钟饶红尖叫着在河堤上挤出一个位置,树树银花在空中绽放,明灭着恋人的脸。
“冷军。”
“嗯。”
“王露真可怜,你说哪天我要那样了,你回不回来带我走。”
“你就没句好话。”
“带不带嘛!?”
“带!上哪都带着你,把你扎皮带上!”
河风硬朗地吹,钟饶红缩着脖子往冷军怀里拱。冷军望一眼怀中的女人,自十七岁认识钟饶红,转眼已经过去多少年,自己再怎么飞,却始终有根看不见的线牵在心里,线的那一头,就抓在这个宽容豁达的女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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